不管古三爷喜欢还是不喜欢,古玉珍反正一天天长大了。除了念童谣,她还会念唐诗宋词。但她更喜欢童谣,唐诗宋词点点意思都没得,念童谣好耍得很。最喜欢的,不是童子军没良心,也不是胖娃骑白马,而是这个:麻子麻得很,参加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子得表扬;表扬得的多,麻子起窝窝;窝窝起得圆,麻子坐轮船;轮船一倒拐,麻子滚下海;海头螃蟹脚脚,夹得麻子哎哟哎哟哎哟哟!还有:麻子麻颗颗,思想不正确,白天想婆娘,晚上睡不着。念着念着,便开心得不得了,笑得叽叽喳喳的。不晓得她小脑瓜里为啥子总跟麻子过不去。
托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福,女娃娃也是要上学堂的。古玉珍的学业一点都没有耽搁,该上小学她就去上小学了。
虽然是战乱,那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成都,但没有轰炸新都。新都县又没得兵工厂,有啥子好给日本人炸的呢?日本人也信佛,那宝光寺他们不敢炸,也不舍得炸。再有一个好去处,便是西门城墙边的升庵祠。这升庵祠乃大明学人扬升庵故居,那日本人跟大明学人扬升庵素无过节,他轰炸它做啥子呢?但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成都都要经新都的天上过,那呜呜嗡嗡的声气听起还是吓人。每当有飞机来,那呜呜嗡嗡的声气还没听到,先听到的是犀利的警报声,哇呜哇呜的,比呜呜嗡嗡的飞机声气还要吓人些。凤凰山离新都近,那里有国军的飞机,也时常呜呜嗡嗡在天上飞。古玉珍背着个蓝布书包,脑壳上扎两条冲天毛根儿,那书包带子太长,掉在她的小屁股蛋上,走起路来一颠一甩的。
每当天上有飞机飞过时,那古玉珍便会放下手里的东西,不顾一切地跑出屋子,昂着一张小脸,眯缝起一双小眼睛,手搭凉棚,站在路边看半天。
这天,古守义照例在龙潭寺坐罢逢九的义诊,收拾妥帖,领着水生,返回新都县。
途经白鹤林,不消老爷吩咐,轿夫都晓得绕开古家庄园,连老林子都不走,绕五里路,看不到庄园的翘檐,看不到林盘的竹梢,连祖坟林子里飞起的老鸹都看不到,才妥当。轿子虽然是从轿行里雇来的,但古家是轿行的熟客,古三爷用得巴适的几个轿夫,轿行晓得的,古家一要轿子,轿行就晓得该给他派哪几个轿夫。所以,古三爷只消吩咐一次,下次,轿夫们就晓得该咋个走,哪去得,哪去不得。
自从三奶奶、七妹子相继出事,古守义便再也不去庄园,除了祭拜祖坟,他连白鹤林都不去,往来龙潭寺,都要绕开白鹤林。原先每年祭祀,一应礼仪完成,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拍打拍打衣衫,清理掉放鞭炮、烧纸钱蓬在头帕上、衣衫上的灰,欢天喜地往庄园里去,净手、洗脸、抽烟、吃茶、剥花生、嗑瓜子、冲壳子,吩咐厨房打几个荷包蛋,下一把银丝挂面,猪油、葱花、蒜泥、油辣子、老陈醋调了,热腾腾端来,大家打尖。老爷太太们还可以去厢房大床上去啄个瞌睡,歇息一番。孩童们不知疲倦,院里院外风跑、疯玩,等老爷太太们歇够,方悠悠闲闲,一哄而散。于几家孩童而言,倒是一件年到头期盼已久的有趣的事体。可惜啊,如今庄园荒弃了,祭祀毕,大家纷纷勾起个脑壳,哪来的回哪去,路程远的,想歇息打尖,也只好到附近街上的小客店去写个房间,拘拘束束,莫可奈何。孩童们的一点点童趣也尽失了去,每年遭大人逼迫着辛辛苦苦来上坟,遂成为一件极其无趣的事情,令人厌恶无比。
东街的古三爷宅院,后门有一条水沟,约莫六尺宽,水质清冽,水流沉稳、缓慢,水沟上有石板搭就的桥,两条石板间有一乍宽的缝隙,晚上过桥,倘若月光不亮,不熟悉路的人一脚踩空,人倒是掉不下去,着实嚇一跳,往往把鞋掉到沟里,被水裹走,无影无踪,捡不回来了。水沟外则是渺渺一片菜地,远处便是成新公路的一排桉树,远远看去,原本高大、粗壮的桉树却像蒜苗一般渺小。菜地里拿篾条密密麻麻扎起些架子,种丝瓜、茄子、豇豆、四季豆之类,菜地中央搭起一个高耸的棚子,是菜农看守菜蔬的瞭望台,夜黑风高,倘有贼偷菜,看菜的人便要拿鸟铳对天开一铳,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划红半个天空,嚇人得很。
古三爷从龙潭寺回来,爱走后门这条路。
宅子的高墙,刷着白灰,风吹雨蚀,白灰上便有些斑驳,布些青苔、藻类,糊糊涂涂构成许多奇妙的图画,夏侯美儿时爱坐在水沟边的石墩上朝这墙上看,看出来些山川、河流、云彩、园林与美人儿……隔几年这墙便要粉刷一新,粉刷后墙上的图画便没有了,但是,过些天,一如既往的雨蚀,便会有新的图案产生。这堵高大、宽阔的白灰墙面上雨蚀出的图画,一度慰藉着一个少年孤独的寂寞。墙顶的瓦檐下有几处燕子窝,每逢春暖花开,燕子们便在这里叽叽喳喳叫唤,燕子屎顺着墙壁划下来,也是白生生的一道一道。
门洞凹进厚墙,两扇木门也十分厚重,开合皆嘎吱作响,门轴里是缺油了。门后两根门闩,比锄把还粗,一乍虎口去握,还握不住,要两只手去端才端得稳。
这天古三爷进后门时,头顶吱吱喳喳有雀儿叫唤,他也不在意,勾了头走。突然,头上有东西撒下来,手一摸,湿,是鸟粪,心里暗骂:晦气!想,是啥雀儿呢?燕子?红嘴巴儿?翠儿?还是麻雀?昂头一看,噗噗簌簌飞出来两只黑鸟,尾巴翘翘的,长长的,扫扫的,这是喜鹊,分明是喜鹊!古三爷一改沮丧的心情,扯开嘴来笑了,心想,喜鹊浇头,好兆头唻,这是有啥子喜事呢?
三步并作两步,往堂屋去。
府上管事胥二爸急匆匆迎来,垂手说道:“三老爷,江亲家黄三姑爷来了,在堂上跟三奶奶说话,吩咐等老爷转来,即刻请老爷过去说话。”
古守义说:“哦?是亲家黄三姑爷?”遂问:“黄三古爷从哪里来呢?”胥二爸说:“这,倒不曾问得。想来是从大邑县来?”古三爷说:“想来?”胥二爸头一低,说:“老爷,怪我。”古三爷说:“不怪。”暗忖:三姑爷又能够给我带个啥子喜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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