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还没过几天,第八工区传来消息,鹿觉王死了。按说铁路公司是锦国的,第八工区地段也租给了锦国,工程队现在忙着加急赶工,没空搭理鹿觉部谁是死是活。但新上来管事儿的鹿觉乌鲁衮是个不讲理的,竟向鹿觉辖区内各个工区下命令,要求停工到正月十五,从上到下都得给老鹿觉王服丧。

各工区主管纷纷找乌鲁衮谈,拿出之前签订的契约给她看,试图用道理说服她——她没有干涉工程的权力。孰料乌鲁衮本就仇恨锦国黑眼儿,一见有机会给他们添堵,当下满脸笑意地向来自文明国度的高管们展现了西佛多霍落后地区的蛮不讲理:“你们这契约是跟老鹿觉王和总督签的,老鹿觉王一没,契约就不好使了。既然没有契约,各个工区就算鹿觉部的事务,现在全都归我管。”

主管们从未听闻这种荒谬的事情,虽然十分恼火,可七嘴八舌讨论一番,又觉得不宜与鹿觉的新掌权人撕破脸皮,便派出一人作代表,好说好商量:“那您看,这契约什么时候能续订一下呢?”

乌鲁衮故作苦恼:“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也想帮你们一把,但契约得由新任鹿觉王来签,我们鹿觉现在没空选新王。所以还是等选完新王,你们再来找新王吧。”

有个脾气大的主管忍不住,当场和乌鲁衮发了火:“你们这群西佛多霍的黄眼儿,别太得意忘形!锦王对你们好了点,你们就忘了谁是宗主国吗?你们没有权力管我!”

“那就把军队派过来,像十年前一样。”乌鲁衮笑呵呵地扬着脑袋,干净利落挽起衣袖,给他们看左臂上残留的弹孔:“老鹿觉王投降,是因为被锦王打服了。你们要是能把我打服,我当然也听你们的啊。”末了,边放下袖子边补充:“这样的弹孔,我身上还有一堆。你们不想大白天看女人脱衣服吧?”

主管们面面相觑,知道乌鲁衮是枪炮战争时候活下来的老兵,也就不再抱有和谈的希望了。一则锦国正在繁荣期,国内和平派绝对压倒战争派,不会往西佛多霍这么远的地方派军队;二则十年前的战争有伤天和,锦王不希望西佛多霍人民恐惧锦国,因此给这边保留了很大程度的自治权。

现在,鹿觉出现了不听话的掌权者,这可是个坏兆头。几个主管商量商量,回头一齐添油加醋地上报此事,从地缘政治扯到民族主义,极力要求锦国干涉鹿觉的新王选举,否则西佛多霍就要有一个难摆弄的女霸王上台了。

打完小报告,各工区主管别无他法,只得在鹿觉军队的监视下,宣布停工到正月十五。此时,他们才发现春小麦也没有多不讲理,至少还能稍微沟通几句。

“春小麦老家也是鹿觉吧?后迁去虎利的。”

“好像是。”

“不是说西佛多霍人最老实吗?这一个个的都叫啥啊?”

“看来,西佛多霍没素质的乡巴佬也不少。”

“懒鬼也多。这都干多长时间了?还没干完。黄眼儿可会偷懒了,活该他们受穷!整天不思进取,就张着嘴等咱们喂,锦王真是对佛多霍太好了。”

“是啊,要换成行代津统治,早把他们全杀了。得亏咱们锦国人一向慈悲善良。”

监工和后勤们再如何背地里说闲话,也无法阻拦工人停工。兴许是没日没夜劳碌了太久,黄眼儿们麻木恍惚,甚至没人为停工感到喜悦。作为停工的代价,早饭取消了,午饭和晚饭的量也有克扣,没人对此生出怨言。

李红花自从发现肺部出了问题,每天都十分关注身体状况。越是集中精神感受,越是自己吓自己。她早就被折磨得神经脆弱,思绪颠倒,如今再被这么一吓,总觉得肺部正在发烂。这样的恐怖令她整日压抑,看不到什么希望了。

反正不知哪天就会突然死去,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艰辛和努力,将在某一个清晨、正午或者深夜,全部付之东流。有一天晚上,李红花实在忍不住,夜里偷偷哭起来。顺躺在她旁边,没睡,又怕吵到大通铺上的其他女工,就拉她出去说话。

“顺,我受不住了,我快死了。”

“怎么会死呢?你又没生病,每天都很能干。”

“我吸了太多粉尘,肺已经烂了,总是胸闷,上不来气儿。”

“你心情不好,自己吓自己。既然吸入粉尘对身体不好,你就尽量减少呼吸。”

顺的安慰之语,轻飘飘地钻进李红花的耳朵,狠狠刺痛了李红花的脑子。那样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漠然语气,就好像在蔑视我的苦难,认为我是个柔弱并且不坚强的人。她根本没有体谅过我的痛苦,也没有生过共情的心思,嘴里又说着“我很喜欢你,所以希望你留下来陪我,有你身边在我会高兴”,多么自我中心啊,简直不拿别人当人,真可恨!她就只顾着自己高兴吧!

李红花逐渐明白,和顺诉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顺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人,怪人无法感同身受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既然没有意义,李红花也懒得白费力气,她渐渐不再同顺讲自己的事情了。顺对此毫无察觉,以为她们依然在度过和从前一样的平常日子。

老鹿觉王死后,工人们难得休息几天,很少有人为之流泪,最多不过感慨几声。更多的人则连老鹿觉王的面儿也没见过,他们会被抓到这种地方,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出身十分低微。倒是顺忧心忡忡,总望着天空发呆。李红花知道顺在想老鹿觉王的儿子,那个名为宁涅里的倒霉鬼。

换做往日,李红花会主动和不善言辞的顺攀谈,引导顺把憋在心里的事儿往出说。现在,李红花被顺的不共情惹恼,就报复似地对顺不理不睬。她很清楚顺希望自己主动找她说话,但她偏不。顺的那点痛苦连我的万分之一都及不上,我凭什么在顺瞧不起我的痛苦的前提下,上赶着去哄顺呢?反正讨好也没有用处,倒不如各歇各的,谁都别干扰谁。

停工的前几日一直在下暴雪。多亏停工,否则少不了意外工伤。又过三、四天,雪量减少了,监工叫李红花和几个女工去清雪,唯独没叫顺。这场国丧与宁涅里有关,因此谁都不敢主动触顺的霉头,生怕顺突然发疯。

李红花踩着厚厚的积雪,缓慢用脚踏稳了路,才敢迈下一步。一行人这样走到工区边缘后,监工让她们把雪往冻结的小涧里堆,李红花听了命令,就不加思考地扬起铁锹,闷头铲雪。监工大声骂道:“你们这群懒娘们儿,就不能像鹤达花一样干活利索点吗?”

听到这样的夸奖,李红花心中竟下意识生出一丝自豪,又连忙将这股自豪抹去。她为自己会生出自豪这种事感到悲伤。但很快悲伤也被抛之脑后,她重新专注于手上的活儿了。

她铲啊,推啊,抛啊,就这样忙忙碌碌到烈日当头。她干个不停,没人叫她们休息,她们好像被遗忘在这皑皑雪山的一角。除了找点事儿干,没什么能填满她们空虚的灵魂。如果真到没事儿干的时候,恐怕过不了几天,她们就死了吧。

当李红花某次哗啦啦地扬起碎雪,回身时不经意一瞥,竟在远处发现一个人。原本李红花并没兴趣关注那个人,可一种炽热的情感骤然迸发,使她不由自主停下手中的活儿。工区边缘围着铁丝网,铁丝网以外是高地,人影站在高地那边,远远地俯望过来,李红花便怔怔地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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