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负责人和主管商量以后,决定从铺轨那边抓几个快不行的,送进山洞当人肉固定器。反正活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多为国家做点贡献。
他们恐吓哭泣的女人,如果她们不愿意去死,就让她们生不如死。他们帮她们回忆过去艰苦的时光,又替她们描绘出未来黑暗的光景。逐渐,崩溃的女人丧失了求生的意志,她们不再哭泣也不再痛苦,木讷地听从命令,用肉身将炸药按在固定位置。
嘭!炸药接二连三地炸了,一开始有惨叫声夹杂在爆破声中,后来爆破声息了,就只剩有气无力的哀哀呻吟。声音在山间呜呜地飘来飘去,缭绕周遭,倒不像活人的动静,更像冰封在山底的怨鬼。所有工人都沉默了,连几个锦国监工也皱起眉头。
这时李红花吃饱了雪,歇足力气,就拎着铁锹进洞里干活,把模糊的血肉夹在碎石里往外铲,准备扔到山下喂野兽。一见李红花率先动手,才有几个人跟着反应过来,连忙进山洞里一起铲。有的人闻到血腥味儿就大吐特吐,有的人铲到残肢就吓得把铁锹扔下,李红花心中却生出别样的情感。
她饿昏了头,闻到血腥味儿时,竟感到胃在抽搐,食欲大增,那股吞噬的欲望便又不合时宜地涌上来。这时,脚下传来微弱的痛呼声,李红花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铲到了半截女人。女人还活着,血哗啦啦地止不住,内脏和血肉像西红柿和生牛肉一样绽放在灰突突的山洞里。
李红花怔怔望着女人,一时走了神儿,不知多久以后,忽然感到有人走过来,拍自己的肩。李红花转头过去,脸上顿时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很大,抽得她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她看清了对方是顺。顺大步追上前,扯过李红花的衣领,又在另一边脸上甩了一巴掌。李红花被这两巴掌打得耳朵嗡嗡响,抬手摸着红肿的脸颊,却也猛地回了神儿。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哈喇子都淌到下巴了。
半截女人已经睁着眼睛断了气,临死前的目光是十分惊恐的,仿佛在瞪着什么恶鬼。
“别跟个畜生似的。”顺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继续干活,去铲残肢和碎石了。
李红花连忙低头用袖子猛擦口水,一阵心慌与后怕激得她嗓子直打哆嗦,说不出话来。所幸顺没有听她解释的兴趣,她也就匆匆地蒙混过关,继续干自己该干的了。此后她刻意不去回忆这件事,就当作是一场鬼迷心窍的意外。
眼看岁至年关,数数日子,李红花来佛多霍也快一年了。饥饿与寒冷的折磨使她逐渐丧失思考能力,每天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过活,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有时候顺抱怨道:“花,你变得好无趣啊。”李红花甚至连搭理她的心情也没有,并不为此感到耻辱。
某日早上起床,天还没亮,李红花摇摇晃晃从工棚走出来,蹲在火炉子边取暖,抬头望向昏黑的天空,忽然觉得胸口发闷,有点上不来气。
佛多霍冬日的山风,素来是清透且微微发甜的,李红花却觉得这凉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自己的气管,十分不舒服。她绝望地用双手握住嗓子作辅助,对着茫茫白雾大口吸气呼气,感受气流在身体里的运动,眼泪不觉哗啦啦地流下来。
她知道自己吸了太多的粉尘,肺部生病了。
还要这样干多久?没人知道。也许到完工时,她的肺已经烂成一腹腔的汤汤水水了。现在的口罩已经戴了好几个月,发烂发腐,形同虚设,工服也没换过,一切物资更换都停止了。自从春小麦离开,工人就失去了人权,最紧急的隧道段更是苦上加苦。
想到这里,李红花又隐约发现自己的听力也在下降,眼睛像是被蒙了一层灰膜,脑子整日迷迷糊糊的。她的五感全部在无防护的粉尘作业中被磨损了,而她活得不知道像个什么东西。
像个什么东西。
晨曦到来之前,工棚就开饭了,李红花麻木地挪动着身体,排队领取属于自己的一小块饽饽。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她早就已经受够了。她是行代津王室的大公主,但她与那些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不同。她把自己的好东西分给下人,她为了夺回殖民地勤学苦练,兄弟姐妹中没人比她更正直,没人比她更努力,也没人比她更能吃苦。她是行代津王室尊严的代表,不与小人同流合污,不屑于拉帮结派,只做正确的事情,所以没人喜欢她也没人支持她。但她不在乎,也不迎合,为子民带来光明与荣耀的大公主不会向下水道的老鼠低头。现在,她活得不如一条狗,患上不可挽回的疾病,心理也日渐残缺,暂且不提尊严和善良,连性命都在悄无声息地流失,说不定哪天身体的某个器官就垮掉了,然后其他器官也跟着一起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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