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也不敢低头去看水槽,想必顶在脖子上是一张不人不鬼的脸吧。神主有眼,这就是清清白白的我应得的回报吗?
神主有眼!
过年那天,铁路公司犒劳佛多霍工人,拨了钱来放粥,还是放肉粥。通常来说,上面一旦拨了钱,经过层层克扣后,到下面就只够个米钱了。哪怕没有肉,米也是好的,黄眼儿们对此早已没有奢求了。但即使算到米钱,监工们也要分一分,再扒下最后一层皮。因此等到煮粥的时候,他们就用那一小把米咕嘟咕嘟煮了一大锅,给整个第八工区的工人吃。
棚子里的人吆喝着:“一次放完,过午不候!一次放完,过午不候!”黄眼儿们闻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取了碗就吵吵嚷嚷往前挤,争着抢粥。监工用大长勺在锅里捞一把,抬手扬得高高的,故意在期待的目光中停滞半天,然后嘲笑似地反手一扣,将黏糊糊的粥哗啦啦洒下去,淋得工人们头上身上到处都是,就是没有落在碗里的。人们饿急了,就在地上爬啊抢啊,黑压压地倒了一大片。
几个监工围在边儿上看戏似地窃笑,放粥的喊道:“别抢啊!人人都有份!”又哗啦啦地扬了几大勺子。稀粥锅见底了,监工也只加水,不下米,一勺一勺地溜着工人们玩。工人们不知道后几锅没下米,还趴在地上呼啦争抢。稀米汤哩哩啦啦从身上落到地面,混入鞋子带进来的泥泞雪水,他们就连雪水也往碗里抓。
李红花在外面挤不进去,一股脑地使劲往人群里扎。顺扯着她的胳膊往外拉,边拉边骂:“傻娘们儿,还记不记得你是谁了?”但李红花只想喝粥,她用力甩开顺,接着往里挤。这时监工喊道:“粥没啦!没啦——都散了!散了!”
李红花拧起眉毛,贪婪的目光像是要把那几个监工生吞活剥。她不死心,一步一步从散开的人群间闯进去,就连干活时都没这么有力,迎面正撞上一个边端碗喝粥、边猫着腰往回走的。望着快要见底的粥,李红花黯淡的目光瞬间亮起来,毫不犹豫一拳对着那人面门打过去,另一手稳稳接住那人跌倒时脱手的粥碗,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站在原地咕咚咕咚喝完了。
喝完粥,她把碗随手摔到一边,狠狠用袖子抹了把嘴,就回去找顺。在混乱的人群中,她不慎和一个面对面走来的女人撞了一下。两个人力气都不小,李红花踉跄一下,余光瞥过去,发现那人竟然是达子香。达子香也看见了她,眼神却很陌生,似乎没认出她是谁。二人沉默着擦肩而过,李红花不觉抬手摸了摸脸。原来我的变化有这么大吗?
达子香则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上笑容少了,神色低迷,目光憔悴。
找到顺以后,她们一起往回走。李红花对顺说:“我看见达子香了,她竟然没认出我。我现在长什么样?”
“你长什么样我都认识你。”
“她倒是比以前老实了许多。”
“噢。”顺漠不关心:“听监工说,这些日子她被欺负得挺惨。”
“欺负她干什么?”
“连春小麦都表明态度了,当然是怎么欺负都可以。监工带头欺负她,把在春小麦那边受的气撒在她身上,也就等于默许别的工人欺负她。”
“春小麦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他啥也不知道。像他这种不会转弯的蠢脑子,就应该老老实实编他的法典。”
李红花微微出一口气,方才没抢到多少粥的失落也消失了。在听完达子香的遭遇以后,她心中更多是庆幸:还好当初没得罪春小麦啊。如果得罪春小麦的人是我,那么我岂不是也落到那步田地?不,未必,谁说遭遇霸凌就比挖凿隧道更苦呢?达子香的精神状态只是有些消沉,我却恐怕连人形都没有了。如果当初被春小麦赶走的人是我,留下的人是达子香,会不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唉,福祸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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