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不想回蜀山,那你总会想回家吧?”

“我没有家可以回去。”

孤回客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看着沧晚照,笑容是对他面前人的,而对他自己说出的话却好像一点也不不在意。

看着对方难得的笑容,沧晚照的胸口却因为这个回答沉闷地起来,钝钝的疼痛一波波浪潮般侵袭。他咬唇,良久才克服心口的万般的苦楚,他说:“如果你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把我当做你的归处吧,我会永远等你回来。”

孤回客双眼紧盯沧晚照,眨眼都舍不得,眸中是闪动的波光,回答的声音温柔:“嗯。”

那个时间他们已经算挑明了关系,不再发乎情止乎礼。但沧晚照还是受不了孤回客毫不掩盖的深情凝视,特别是在说出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后。

为了掩饰他的不自在,沧晚照轻咳一声,拿出尘封已久的玉箫,置于唇畔泄出如泠泠清泉般的曲音,用专心于指尖跃动的忙碌感来转移。

在沧晚照多次的絮叨下,孤回客知道他的母亲是天音派的弟子,所以沧晚照也在潜移默化下熟识音律、通晓乐器。但亲耳听对方的箫声还是头一遭,孤回客很专心地安静听着。

曲终,他听罢,评价:“很好听。”\t

沧晚照曾经听过无数长长的赞美,然而万般藻饰都不及这一句真心实意。

只需要这份真心实意。

……

……

沧晚照还是没能了解到孤回客在蜀山派的那段经历,旁敲侧击多次没有结果,他便不再追问,而选择展望未来。

然而沧晚照没想到,在一个偶然下,他得到个了解孤回客的机会。他们遇到一个不一般的拦路客。

那个人布衣持剑,剑未出鞘已是剑意纵横,神色与沧晚照刚刚遇到孤回客时的后者肖似。

他是孤回客的师兄,如今同出山门,便是迟早会相逢的对手。

沧晚照能得知这些全得于孤回客一系列动作。他平淡地喊了句“师兄”,不动声色地将沧晚照护在身后。

同行许久,沧晚照还是第一次见孤回客有这般的警惕与敌意。然而他并不是需要孤回客保护、只能看对方背影的人,沧晚照上前两步,同身侧的人并肩而立。

孤回客的师兄似乎是此时才正眼看到了对面的第三人,他不问沧晚照是谁,只说:“你的剑道,如果沾上感情,是会破绽百出的。”

“那是我的剑道,非是你的。”孤回客声音冷然,沧晚照却从其中品出了难抑的愤怒。

这份情绪对于接下来随时会来临的战斗来说非常不利,沧晚照忧心忡忡,欲言之际他的手被孤回客回握住,不轻不重的力道,传递来的触感温暖。沧晚照便安心下来。

孤回客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孤回客的顶撞而感到冒犯,自顾自地念下去,语气平淡无起伏:“你一向恃才傲物,虽比我入门晚,在剑道的悟性上却远超于我,入门短短几个月便能压我一头。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对我的剑有自信。”

话音未落,孤回客蜀道难锵然出鞘,拦截住几道迸溅的剑气,同时周身罡气猛然发作,将同样出剑欲战的沧晚照猝不及防震出战圈。

一言不合便无言出招的人横剑傲然而立,剑意正炽:“师弟,请招了。”

孤回客不回他,人已携剑纵身而上,两柄无尘秋水相碰,剑光交织,如郎朗清辉破云,乍泄的银光与影错落。然而月光不会如此凛冽,肃杀的气劲刮过手脸,带来清晰的痛感。

孤回客的态度已然明了,沧晚照不会插手战局,然悬而未决的心始终难以放下。每一次剑光交织、身影相错洒下一串血珠时,他无不是提心吊胆、心如擂鼓,紧张得双拳紧握、后背盗汗。

面对他自己的剑决时,沧晚照都未曾有过这般的担忧。

沧晚照自然对孤回客的剑术有十足的信心,他难道是在害怕孤回客会输吗?不,他相信孤回客一定会获胜。

沧晚照担心的只是孤回客本人。虽说剑者受伤是常事,但沧晚照就怕孤回客这个傻人受伤了还要瞒着藏着,怕痛还偏偏一声不吭,自己忍着私底下偷偷舔舐伤口。

好在这场比试就在沧晚照眼前,他可以仔仔细细地数清孤回客身上新添的每一道伤口。

当孤回客身上被留下第七十六道剑痕时,孤回客挥出了决胜的一剑。他的师兄回防不及,左肩被刺穿,脸色随着剑伤处鲜血的涌出而迅速灰败下来。

“我输了。”师兄到底输得起,利落地收剑抱拳拜别,“待我下次剑意精进后再来与你一战。师弟,请了。”

对方说罢也不管肩膀上还在流血的伤口,眼中带着有所体悟的光亮,转身径自离去了。孤回客也向面前背影规规矩矩地行上一礼,回首对上沧晚照隐有愠色的脸反倒愣了。

沧晚照不由分说把人拽到自己面前来,细细查看他的伤势,问:“痛么?”

孤回客看着沧晚照笑,伸手抚平他眉间的忧虑:“不痛。”

“又骗我!”沧晚照不满地偏头躲过孤回客手指尖的触碰,想去旁边为孤回客找出伤药和包扎用的布条,却被孤回客反抓住,动不得一步。

手腕处的桎梏让沧晚照不适地又皱紧眉心,他推了孤回客一把,没推动,“咕客,放开我。”

谁知孤回客不退反进,低头吻在他眉心深沟,用唇舌仔细抹平,喉间的字句也含混在这个温柔的吻中:“不痛,赢了便一点也不痛。”

眉眼间属于孤回客的湿润气息害沧晚照睫羽沉重,他不舍得睁开眼来,贪恋地接收着此刻的温存。尔后在孤回客要回去时,沧晚照只手拢住孤回客的脸,视线交接能够在对方的眼底看见各自的影子。

沧晚照说:“咕客,我想了解以前的你,我还未认识时的你。”

“可是很无聊,我讲出来会更无聊。”

“我想听。”

沧晚照很固执,孤回客也只会依他,鼻腔里呼出温柔的一个“嗯”来。

孤回客真的将他的过去,特别是还在蜀山练剑的那段时间,全都细细讲给了沧晚照听。如他先前所说,确实是很无聊的故事,但沧晚照听得津津有味。也是那时沧晚照才知道孤回客之前所谓“赢了便一点也不痛”是什么意思——输掉,意味着体罚和更苛刻的练习。

从小在全门派的密切关爱下练剑的沧晚照共情不深,但并不影响他心疼孤回客。

但这心疼之情对方却不理解,孤回客认为在蜀山练剑的时候再正常不过,并不悲惨,不解风情的言语倒是将沧晚照气笑了。

……

……

沧晚照与孤回客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相遇了,毫无关联的两种人生也能协同为一段合拍的音律。

那时没人想到,这样肆意的日子也会在某天如同碎掉的冰湖、化掉的雪人,变为永不可能完全的缺憾。

开始是沧晚照听闻附近有魔祸,心怀热血的他自然义不容辞,拉着孤回客便往路人所指的方向而去。循着强烈的魔息追踪而去,他们不多时便找到了目标。

那是个笼在阴暗肃杀气场里的男人,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披散长发,只着单衫,血一般的红。

二人皆知其非善类,在对方注意过来之前,他们便已拔出佩剑先发制人。不过对方的反应极快,将二人默契的剑招泯灭在一片血光中。

一招不中,沧晚照定浪再出,与蜀道的夹击默契无匹,一时剑影缭乱,几乎处处是死门,寻不得生路。然而对方在这般围杀里仍旧气定神闲,甚至只手便可卸去所有杀机。

有此实力,再看其纠缠于周身猩红如有实质的护体魔气与外貌特征,一个令沧晚照脊背发凉的猜测出现:“雒泯圣?”

魔人大笑:“原来如今的小辈,也有叫得出孤之名姓的人。”

雒泯圣是造就了浮尸潭百里惨象的罪魁祸首,实力深不可测,恐怕只有达到了在世半神左无为那个水平,才有可能诛灭此魔头。

孤回客不知雒泯圣此人,但交手数招,他也知道对方是他和沧晚照联手都不可能解决的硬角色,与沧晚照眼神一交错之间同时有了决断。但雒泯圣显然知道他们的想法,故意与他们缠斗,霸道地封去所有退路,让他们连脱走都成了难题。

实力差距过大,能在雒泯圣戏耍困兽般实则招招致命的密集攻势下支撑,靠的是于剑道上超乎寻常的天才悟性。可惜天妒英才,并不给他们抹平差距的时间。

二人知道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若中一击,便是必杀。他们寻不得脱身的机会,在高强度的打斗下,注意力和体力都开始下降,破绽开始出现了。一直以来的习惯让孤回客下意识为沧晚照回补了后者的空档,熟料雒泯圣等的便是这个,他的杀招本就是向着孤回客而来。

千钧一发,沧晚照忽的撞开孤回客,替他当胸受了这一击。压抑的痛呼被沧晚照咬死在嘴中,但黑血自他七窍迸溅而出,无法忽视。

“大鱼!”孤回客撕心裂肺地喊着沧晚照,不管不顾地上前抱着他,在接触的瞬间,二者被笼进璀璨的白光里。孤回客被晃得什么样看不清,仍旧努力地抱紧了沧晚照,手臂因为用力过度有些痉挛而颤抖。

白光消失后,他们到了另一个地方,雒泯圣已不见。有清风拂过,风中有微微咸腥的水气。

原来沧晚照性命有危,他身上带的护体阵法挡不住雒泯圣的魔功轰然破碎,但最后的法阵送他和孤回客回到了沧澜派外,使孤回客幸得无虞。沧晚照却无救了。

他结结实实挨了雒泯圣毁神灭世大法的第四式,注定要形神俱灭,药石罔医。

遭逢变故,孤回客心乱如麻,本就笨的舌头此时更是难以成句:“大鱼,你、你……”

相较之下,沧晚照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死亡,说话的音量因为虚弱而细微:“咕客,我一直在想要是让我送别你,就像我娘去世那样,我会接受不了。不过现在就好了,是你为我送行,我不会难过了。”

“你真自私。”孤回客说话时,泪水滴落,划过沧晚照的鬓角。

“我是为你连命都肯舍了,你却还说我自私,我心甚寒啊。”

孤回客言语慌乱,语不成句,往沧晚照体内递送的内力如泥牛入海得不到反馈:“你若不自私,就不要抛下我,我不要!”

“我想回家了。咕客,你陪我一起回去好么……”沧晚照的声音低得孤回客快听不清了。

“大鱼,你睁眼看看身边,沧澜派就在那里,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孤回客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在最长的一段路上,然而怀里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轻,孤回客拼命收拢手臂也抱不住了。

沧晚照最后对孤回客说的话,是:“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和你一起爬上蜀道,去看那里的日出。”那是你曾经日夜练剑的地方。

沧晚照在孤回客的怀里一点一点冷透了,又从发梢开始化作握不住的飞灰,轻成了尘土,风一吹便没有了行迹,孤回客什么也没能留下。

……

按照沧晚照的愿望,孤回客带着沧晚照回到了沧澜派。

沧晚照中了雒泯圣的独到魔功而形神俱灭,孤回客能带回的,仅仅是一把剑而已。

他们的少掌门意气风发地抱剑出门去,最后只有一把剑返回,孤回客虽什么也没说,但内中意义为何,沧澜派上下都再清楚不过。

孤回客眷恋无比地把定浪剑递还给沧南屏、将要离去时,听见身后苍老疲惫许多的声音:“大鱼,是不在了吧。”

孤回客不想理睬他,实际上孤回客从未在意过这位陌生的、生养了沧晚照的沧澜派掌门,哪怕他此刻只是位无力无奈的老人。不过沧南屏的话再次点明了一个他不刻意去想却始终逃不过的事实。

大鱼不在了。

他的脚步不停,按照来时的速度走出了沧澜派的大殿。

……

孤回客登上蜀道,一步一步走上去,越过盘桓山岩,置身翻涌云海,将沿途沧晚照没能来看的景色分毫不差地刻进心底。

登临顶点时快要破晓,他坐在山巅,周围环绕着乳白的雾气,迎面的风冷冽。他望着云雾尽头,黑暗中有一团光明破云而出,他明白将要日出了,但他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他将蜀道难解下,插进嶙峋的石缝间。最后望了一眼将明的天际,他又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下了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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