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晚照不是沧澜派掌门的长子,然而整个沧澜派都知道如无例外,他将是下一代掌门。原因无他,不过是沧晚照得天独厚,似乎整个玄宗百年剑道的气运,都汇集到他一人身上了。

自他拿起剑时人们便知他是天纵英才。

澜沧派是声名赫赫的剑宗大派,向来以剑为正统,沧晚照这个在剑道上惊才绝艳的年轻人自小便受到老掌门及整个门派的宠爱。

沧晚照从来不恃宠而骄,相反,他礼貌、谦虚、热心,只是难免有些少年人的傲气,不是坏事。这傲气让他清楚地知道世上能人万千,能胜过自己的亦是不胜枚举,但骨子里依旧觉得自己是天下无敌。

少年人总归是要有些傲气,连一向教导他要谦恭内敛的母亲都是这样认为的。

沧晚照很好的展现了他人所愿的那种性格,谦恭内敛也傲然不折,且十足的热心。这种过度的热心同沧晚照贫乏的交际与生活经历造成的天真有关。他从小只练剑,在母亲严格的管教中,连沧澜派都甚少出过。

母亲在沧晚照十三岁筑基那天去世了,他第一次经历离别,却足够悲怆。沧晚照的父亲更在意只是沧晚照的境界有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也是,对于沧晚照来说,沧南屏比之父亲,称之为“掌门”更加贴切。

沧南屏的态度让沧晚照倍感失望,为母亲守完灵后,他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沧澜派,只带走了定浪剑和一些能够维持生活的财物。

沧南屏没有派人阻拦或是劝回沧晚照,也许是觉得沧晚照也时候出门历练了,剑道从来不是闭门造车能够精进的,生死之间方有大体悟。

不过沧晚照一直觉得沧南屏一定派了人跟着他,即使他从未能发现尾随者的踪迹,似有若无的气息却无法完全掩盖,且一路随行。

不管是否有这么一个人,沧晚照都权当没有。离开澜沧派,他想要的身份便不再是所谓的少掌门,而是一个真正的剑者。

社交经验基本为零的沧晚照受过许多次骗,还好他不算太傻,洞察力和直觉也没生锈,所以每次都是有惊无险,走到现在还能完完整整,并且学会了许多在沧澜派门内学不到的东西。

沧晚照记不得多少世间险恶,因此遇见贪图他钱财的,几乎是次次都要上当受骗。每次他都好脾气地安慰自己,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反正从沧澜派出来,他穷的浑身上下除了剑只有钱了。

能让沧晚照记住的,多半是路上遇见热情和蔼的好人们。比如在追杀路上连日奔逃而显得狼狈不堪时,仍然愿意递给他一碗热汤的阿婆;比如狭路相逢拔剑一战过后,可以同饮一壶酒的萍水之交;比如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后,会对他拱手甜甜一笑,说一句“多谢”的小姑娘。

还有孤回客。

沧晚照一开始并不特别注意孤回客。汝符的剑道大会有许多比孤回客出名的剑者,而孤回客又一直沉默低调,是以基本上没人认真和他对战,也没人认真看他的比试,不认真的对战自然不会让孤回客拿出真正的剑招展示给别人。故直到进入决赛的自由战时,孤回客依旧默默无闻。

孤回客在决赛里未输一把,排名稳步攀升,其不凡的剑技才披露出寸缕。因此有许多人怀揣着好奇心挑战孤回客,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投给孤回客的视线越来越多,沧晚照也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名年轻的剑者,沧晚照理所当然渴求着能与强者一战。但沧晚照没想到,最后是孤回客主动向他发起的挑战。

沧晚照原本的打算是到了最后一天稍微摸清对方底细后,正式向孤回客邀战。不过他还没去呢,对方先找上门来了。

这是孤回客第一次主动挑战别人,而沧晚照欣然接受。

在比赛前沧晚照对孤回客说:“不论这场比试结果如何,奖励里面那株星如雨可否割让给我?我有一个朋友急需它救命。”

孤回客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只是漠然从背后剑匣里取出长剑,淡道:“先胜过我再说。”

也许是赛前沧晚照便流露出了预感败北的态度,结果意外,似乎也不那么意外,沧晚照输给了孤回客。

孤回客夺得了魁首,但他似乎并不开心。他没有拿走任何一样东西,如同他默默无名地来,最后也是默然无声地走。

沧晚照见过孤回客的剑招,为其中玄奥深深折服,就算输了他也心服口服,但他感觉孤回客对他并没有使出全力。这对于一个剑者,特别是个骄傲的剑者来说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

于是那股少年人的傲劲上来了,沧晚照彬彬有礼又死皮赖脸地跟定了孤回客,让后者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简直是烦不胜烦。

至于后面怎么开始不烦的呢?孤回客也想不太清楚,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有沧晚照在身边,就像一开始习惯了一个人那样。

孤回客的剑道为孤绝,因为他是蜀山剑宗一脉的怪胎。

蜀山剑宗的剑法以嶙峋奇诡著名,孤回客的剑法尤得精髓,奇险孤高一如他佩剑的名字——蜀道难一样。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孤回客这套剑法极难参悟,旁人更是极难看破。孤回客年纪轻轻便在剑之一道上小有所成,悟得独属于自己的、蜀道难的奇绝剑意,不可谓不是一名奇才。

不过孤回客虽然剑法曲曲绕绕似乎没有定数,脑筋却特别直,九头牛都拖不动那种。

比如在称呼这方面。

孤回客叫沧晚照“大鱼”。这本来是沧晚照的小名,出入江湖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假名,索性就说自己叫大鱼。他向孤回客解释过名字的来历,但孤回客仍然固执地喊他“大鱼”,叫的也不亲切,而是一板一眼、十分严正的,几乎就差加上一个敬语了。

而沧晚照喊孤回客“咕客”。这个名称来自于一位面善的九嶷师弟:“咕客?鸽子精吗?听上去经常会咕人啊。”

沧晚照虽然不太明白这位师弟话中含义,不过觉得咕客叫起来比孤回客顺嘴且亲切,遂欣然使用了。

两人虽看上去是结伴同行,实际上只是沧晚照单方面跟着孤回客。沧晚照的想法很简单,反正他是出门游方历练的,什么时候能打败孤回客了,他这一阶段的剑道就算略有小成了。

但究竟该是什么时候,沧晚照内心也没有个确定的答案。倒不是他没有未来某日击败孤回客的信心,而是现在他还没有与孤回客道别的打算。

虽然孤回客这人是个闷葫芦,偶尔与沧晚照答两句话能将人气个半死,但是实际相处下来却还算得上愉快。沧晚照如此认为,他便大胆地揣测孤回客也作这般想法。因为其实他沧晚照并不惹人厌,甚至说得上讨喜,是不是?

而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孤回客对沧晚照的态度确实明显缓和了许多。

最开始孤回客完全当没有沧晚照这个人存在,自过自的,晨起练剑时也能无视对方灼热的视线。

随着二人相处日久,沧晚照发现孤回客在冷漠与爱怼人的外表下不少可爱之处。本以为这位蜀山剑派的传人是个冷淡惯不理人的,没想到熟络以后竟是个腼腆易害羞的人,同样是被沧晚照这般看着也会觉得不自在了。

他说:“大鱼,你别盯着我看。”

沧晚照笑得前仰后合,依旧盯着沧晚照看:“咕客,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见请求无果,孤回客只好回头继续练他的剑,发间那圆耳廓透着薄红。

“咕客,我来同你过两招?”一直与孤回客分开练剑的沧晚照某天盯着前者时,突然间心血来潮,好胜心又占据了上风,急欲知道现在他与孤回客之间的差距变小了多少。

别过脸去的孤回客没回答好不好,只是剑势一转,做出邀战的姿态。沧晚照喜上眉梢,不掩笑意拔剑上前来。

沧晚照自信自己已经有了十足的进步,然而对上孤回客,那种压制感依旧与第一次站在擂台上剑锋相对时相似。就像行走在半山腰仅仅只有巴掌大的栈道,仰头时望见利剑般的陡峭山崖围成的遥远一线天。结果依然是败,而且沧晚照仍感觉到孤回客留有余力。

这次沧晚照有胆量恼怒地抓着孤回客的衣领质问:“你是觉得我很差劲吗?为什么总是不肯尽全力来与我对战?”

突如其来的责难让孤回客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理解罢沧晚照的意思,颇为奇怪道:“你为何会这般想?每一场比试我都是倾尽全力了的。”

孤回客也是用剑的,他明白比起失败,对手放水才是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所以他定当全力以赴,这是对双方的尊重。因为此前他还从来没有同除师门的人相处过如此长的时间,更别提有比剑之外的交流了。对于沧晚照的愤怒,他确实非常费解。

不过孤回客不想让沧晚照继续生气,于是他想了很久,说:“我从前和师父师兄比试时也会感受到压迫,那是与同高手交战时不太一样的感觉。这是我们一脉剑道的要求,我们不能在对手面前展露出任何感情,只有如一汪死水,才能不留对手一丝一毫的破绽。也许是因为滴水不漏,所以你才会有我游刃有余的错觉吧。”他说罢,又道:“我的剑,是遇强则强的剑。”

这是他们前辈登临蜀道时所悟的剑,孤绝高险,难习亦难解。

孤回客的解释让沧晚照的落差感稍微减轻了些,但他不服气,哪怕孤回客的剑生便带有难败的高光,可沧晚照的定浪也不差。

他每日请孤回客继续与自己一同练剑,虽在对手那里讨不到几分赢面,但沧晚照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些门路,艰险的蜀道慢慢攀爬也是能到顶的。而且他仍有疑惑:孤回客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疑惑在后来沧晚照偶然间的一次提问中得到了回答。他吃着孤回客抓来烤的外皮酥脆的山鸡,两手都是油也无暇去擦,嘴上不闲着还要与孤回客唠嗑。他问:“咕客,平时除去练剑,我看你对什么都没有欲望。之前在汝符也是这样,你虽胜,却什么都没带走。你所求到底为何?”

“败北。”孤回客道。

正因孤回客的剑道孤绝,他之一派的剑者一出世便只为求得一败。能败他们一脉剑者的,无一不是能够登临顶点、窥探天道的巅峰豪强。

“还真是狂傲的回答啊。”沧晚照笑,将一整只山鸡吃得干干净净。

孤回客拿出方巾帮沧晚照擦去嘴角的油渍,然后递过去让沧晚照自行擦手。他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得说道:“是事实。”

不过后来针对这个问题,孤回客又给出了一个可谓惊天动地的回答:“大鱼,我现在想了想,我之所求,还有你。”

偏当时孤回客的神色平淡,语气呆板,稀松平常到就像在问今晚想吃什么,让沧晚照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惊雷。随后他又花了很久思考:孤回客这就算表白了?

说完的孤回客倒没像沧晚照这般纠结,抓起刚捕到的鱼便去准备他和沧晚照的饭了。

沧晚照皱眉思考了许久,在吃完鲜美的炖鱼,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后,他终于想出了答复。他拽住要去洗碗筷的孤回客的袖角,非常认真道:“如果你是因为我有打败你的资质而执着于我,我想我会更开心。”

孤回客这时又显得像木板一块:“会很难,不过以后也许有机会。”

沧晚照气得当即拔剑要与孤回客再决胜负。

……

……

诚挚坦荡如沧晚照都仍有仇家追杀,明明孤回客的脾气更容易得罪他人,却鲜有人来找他麻烦。

“你太张扬了。”对此,孤回客是这么解释的。

沧晚照非常不服气。不过与孤回客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们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荒野小道,怎么远离人烟怎么的来。孤回客走半天也不会喊累,显然是走惯了山路的。

沧晚照却不行。他自出生起就住在海边,少崎岖的山路和难行的野路,更受不了连日风餐露宿,连个好好梳洗的地方都没有。

这是在澜沧派从小养尊处优惯出的毛病。沧晚照喜洁、喜闹,与孤回客一同赶路遇到水源,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解渴,而是清洗身体。饥渴尚能忍耐,但不洁沧晚照是万万忍耐不得的。

相较之下孤回客就没那么多琐碎的要求,但也尽量迁就沧晚照,而沧晚照自然而然地享受着孤回客的这种迁就。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孤回客正在成为沧晚照的一根软肋,靠近心脏的那根,时时枕着有力的心跳,却也是最致命的地方。

不过沧晚照乐得如此。他知道,他并不是一意孤行。

他们清晨对剑,偶遇敌袭或者是同道的请招,沧晚照都是能够最近地观察到孤回客剑招的第一人。他向来细心,又专门去注意过孤回客出手,因此几乎是马上注意到了后者偶尔会有的一瞬迟疑——每次都是因他而有顾忌。

孤回客的剑在变了。

原本无情高绝的剑,会因一人停留。

这对于一名走跳江湖的剑者来说也许并不是件好事,然沧晚照对他自己有信心。孤回客的背后一定会有他在,沧晚照手中的名锋定浪亦非虚名。

他们可以成为对方的弱点,也可以是对方最有力的后盾。

……

无论在心底如何编排沧澜派、对沧南屏如何没感情,沧晚照依旧会念起那个对他来说是家的地方。思恋不可遏制,沧晚照总会在想家的时候拉着孤回客,絮絮地说着他还在沧澜派的往事。

孤回客会耐心地听——他一向是很好的听众,然后给上他的笨拙安慰。

然而,孤回客却从未提起过他的过往,连一丝相关的情绪都不曾暴露出来。除却知道他是蜀山的弟子,沧晚照对于孤回客的过去一概不知。

于是某次沧晚照又犯了思乡症时自然而然地问他:“咕客,我记得你是提过你是蜀山剑宗一脉的弟子吧?你会想回蜀山吗?”

孤回客对此感到疑惑又不解:“我为什么会想回去?”

“为什么?因为那是传授你剑法的地方,那里有你的师长、你的同门,你过往的一切回忆。”

“不想。”这次孤回客给出了坚决的否定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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