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农历四月二十九,残阳如血,渐渐向西山沉去,将杭州城的轮廓染得一片昏黄,仿佛给这座本就笼罩在改稻为桑阴云下的城市,又添上了一抹凝重的色彩。杭州漕运码头上,白日的喧嚣渐息,却又涌起一股别样的紧张气氛,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张张白帆在暮霭中缓缓升起,那“哗啦哗啦”的声响,打破了原本略显死寂的氛围,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随着白帆升起,桅杆上一盏盏灯笼也被点亮,昏黄的灯光在渐暗的天色里摇曳着,映照出“织造局”几个大字,那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却也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岸边众人的眼睛。
一艘艘船上,粮包堆积如山,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船舱,压得船身吃水颇深,仿佛不堪重负。那粮包的麻袋粗糙而厚实,隐隐散发着谷物的气息,本应是象征着生机与希望之物,此刻却成了权力倾轧、百姓受苦的源头。
放眼望去,江面上舳舻千里,一艘艘船只首尾相连,绵延不绝,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横卧江上。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蔽空而立,那鲜艳的色彩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却又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威严。岸边,酾酒临江,那香醇的酒味飘散在空气中,本应是宴饮作乐的场景,此刻却只让人觉得讽刺无比。桅灯映岸,将码头边的江水也染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光影摇曳中,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
码头上,阶梯的两边布满了执枪挎刀和提着火铳的官兵。他们身着甲胄,神情冷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冰冷的兵器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这些官兵如同一堵堵冰冷的墙壁,将码头与外界隔离开来,也将百姓与那满船的粮食远远隔开,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贾云与奄水此时正站在离岸边不远处。二人面色凝重,目光时而望向那一艘艘粮船,时而看向对方,压低声音交谈着。贾云微微皱眉,眼中透着一丝忧虑,低声道:“如今这买田之事,虽看似一切顺利,可终究还缺一道有力的支持。须上书给大学士李公,若能得他囗允,派些人暗助咱们,这买田之举便不会掣肘,也不怕旁人的异议了。”
奄水微微点头,手抚着腰间的佩刀,沉吟道:“贾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这李大人一向谨慎,想要说动他上书,怕不是易事啊。不知该遣何人去说项,方能奏效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这江风的呼啸声中,更显压抑。贾云手捻胡须,思索片刻,道:“此事需得慎重挑选一人,既要能言善辩,又得与李大人有些交情才好。虽有他公子的提意,然不明说,错也。待回府后,你我再细细商议一番,切不可仓促行事,坏了咱们的大计。”
奄水应道:“大人考虑周全,就依大人所言。只是那朱千,今日亲自前来,倒是显得颇为重视,但愿这买田之事能如咱们所愿,尽快办妥才好。若遇难处,且看他如何应对。”说罢,抬眸望向不远处坐在大船船头的朱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贾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朱千坐在船头那把椅子上,宛如众星捧月般引人注目。他今日并未着官服,外面套着一件双面透绣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纻罗长衫,那梅花绣工精巧,花瓣栩栩如生,仿佛在微风中都能嗅到丝丝梅花的暗香。贴身穿着的一件素白的蝉翼长衣,质地轻薄,隐隐透出肌肤的色泽,用一条素白的绸带系着,更显身姿修长。发髻上束着一条白底透绣着几朵淡梅的发带,与身上的衣衫相得益彰,整个人看上去超凡脱俗,宛如画中仙人。
这时,淡淡的江风轻轻拂过,将他外面那件长衫轻轻拂起,衣袂飘飘,那姿态,一眼望去,这一身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雪地孤梅图,透着一种清冷孤高的韵味。只是他那张脸,薄薄地敷上了一层白粉,虽显得面色白皙,却也透着几分不真实的苍白,双眉入鬓,二目深沉,静静地望着从上游远方流来的江水,眼神中透着旁人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是胸有成竹,又似在暗自思忖着什么。
突然,朱千的耳朵微微一动,那细微的动作在这安静的氛围中竟显得格外明显。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那滔滔江水,望见了江流远处隐隐约约浮现出来的大群马蹄声。那是一双怎样敏锐的耳朵啊,仿佛世间万物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捕捉,这是能够听见《春江花月夜》琴声的耳朵,能在丝竹管弦的悠扬中分辨出每一个音符的跳动;这更是能听见两千里外坤宁宫皇帝声音的耳朵,哪怕相隔千山万水,朝堂上的一丝动静都能被他敏锐察觉。而这时的岸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静,百姓们或站或坐,眼神中满是疲惫、无奈与渴望。他们望着那一艘艘装满粮食的船,心中五味杂陈。那些粮食,本应是能解救他们于饥荒之中的救命粮,如今却成了换取他们田地的筹码,可若不换,又该如何熬过这艰难的日子呢?众人皆默不作声,只有那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朱千的耳朵又动了一下,那无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鼓点般敲击在人们的心上,打破了这份压抑的寂静。岸上的人群这才有了感觉,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继而有人开始交头接耳,面露惊恐之色,不知这突然而来的马蹄声意味着什么。
淳安北门的驿道上,一群坐骑出现了,马蹄扬起漫天的尘土,如同一团黄云,正向码头这边滚滚而来。那马蹄声“哒哒哒”地响着,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响亮,仿佛是命运敲响的战鼓,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马队越来越近,驰在最前面的是海瑞,他面容冷峻,目光坚毅,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一身正气仿佛能冲破这压抑的阴霾。紧跟他身后的是总督署的亲兵,他们身着统一的服饰,队列整齐,虽一路疾驰,却不见丝毫凌乱,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威严。
而领着大队兵骑的竟是东千户、南千户,还有朱千的那个管事。东千户面色阴沉,眼神中透着一丝恼怒,似乎对这趟差事颇为不满;南千户则眉头紧锁,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如临大敌一般。朱千的管事倒是一脸谄媚,可那笑容在这紧张的氛围下显得格外别扭,让人看了心生厌烦。骑在马上,包政的眼睛犀成了一线,在烈日光照下(虽已近黄昏,但那余晖依旧炽热,仿佛要将这紧张的气氛燃得更旺)望向江面那一排桅杆,望向桅杆灯笼上“织造局”的红字。那目光中透着愤怒、厌恶与深深的无奈,他深知这“织造局”背后所代表的权势与阴谋,也明白这些人今日此举,又是要对百姓使出怎样的手段,可自己却又势单力薄,不知能否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码头岸边,臬司衙门押粮的另一个千户立刻向兵士喊道:“买田的到了!都守住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粮船!”他的声音洪亮,在江面上回荡,透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口吻。
兵士们闻声而动,手中的兵器相互碰撞,发出“哐哐”的声响,他们如同一群冷酷的机器,开始驱赶那些灾民百姓。有的兵士用枪杆粗暴地推着百姓,嘴里还呵斥着:“都往后退,不许靠近,听到没有!”百姓们面露惊恐,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无奈地往后退去,眼中满是愤恨与绝望的神色。
包政的马驰到码头岸上停住了。他身后的马队都跟着停住了,一时间,马蹄声、兵士的呵斥声、百姓的哀怨声交织在一起,原本安静的码头变得嘈杂而混乱,那压抑的气氛也愈发浓重,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在此刻爆发。包政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头的朱千,望向了那一身炫人眼目的装束,双眉一耸,两眼立刻射出厌恶的深光。他心中暗骂道:“这朱千,平日里作威作福,如今又使出这般手段,妄图用粮食诱骗百姓让出田地,真当百姓是可随意拿捏的鱼肉吗?”
朱千却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远方的江流,仿佛这岸上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又或是这场闹剧的主宰者,只需静静地等待着一切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便可。
押粮的千户大步走了过来,向东千户、南千户打着招呼:“先下马吧,到船上吃杯茶!”他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这紧张的气氛,可那笑容却显得无比生硬,在这严肃压抑的场景中,更显突兀。
东千户和南千户却阴沉着脸,没有反应。东千户冷哼一声,道:“此刻哪有心思喝茶,这事儿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他的目光扫过岸边的百姓,又看向那一艘艘粮船,心中满是忧虑,深知今日之事怕是不会那么顺利。南千户也低声道:“就是,这局面,稍有不慎,便是大乱啊。咱们可得小心着点儿,别到时候惹了一身麻烦。”说罢,微微皱眉,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动静。
此时,天色愈发暗了下来,江面上雾气渐起,那一艘艘粮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笼罩在一层神秘而危险的面纱之下。码头上的灯笼在雾气中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光影摇曳,更添几分阴森诡异的氛围。
在包政一旁而来的吴海,吴千户翻身下马,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果断决绝的气势。他大步走向前,目光直视着那些官兵,高声道:“你们这是作何?驱赶百姓,强买民田,可有朝廷旨意?”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这压抑的空气中如同一记惊雷,震得众人皆是一凛。
那押粮的千户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回道:“吴大人,咱们这是奉命行事,这买田之举,关乎朝廷的改稻为桑之策,您就莫要多管闲事了。”他虽嘴上强硬,可心中对吴海也有些忌惮,毕竟吴海一向刚正不阿,而且文武双全,曾中过秀才,但因为家中原因,才参军,因其性情难以上升,然在百姓中颇有威望。
吴海冷笑一声,道:“奉命行事?我看你们是奉了那等奸佞之人的命令,鱼肉百姓吧!这改稻为桑,本应是利民之举,如今却成了你们搜刮民脂民膏的借口,我吴海今日便要管一管这闲事,看你们能奈我何!”言罢,他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地与那千户对视着,身上那股浩然正气,让人为之侧目!
此时,包政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如炬,扫视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他深知今日之事,关乎重大,绝不能任由朱千等人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只见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在这嘈杂的码头上格外引人瞩目。包政大声说道:“换防!走千户、南千户的兵在这里看护粮船,这里的兵去城里听张府台调遣!”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江面上回荡,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此前那略显僵持的寂静。
东千户和南千户听闻此言,对视一眼,虽面有疑惑,却也不敢违抗。当下,二人带着马队默默地向岸边一线布开,马蹄声“哒哒”作响,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更显沉重。他们的动作整齐而有序,训练有素的兵卒们迅速列阵,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手始终按在兵器之上,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