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暑气蒸腾,京城李府之内,却似被一层阴霾所笼罩,压抑的气氛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之中。
且说狄天问和陈五气(御史大夫),二人皆是一脸忧色,默默地站在李敬(刚升任户部侍郎)下方的两侧。他们低垂着头,目光偶尔交汇,又迅速移开,似是各怀心事,却又不敢轻易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模样仿佛两个做错了事的孩童,在等待着长辈的责罚。
李瑞躺在那把躺椅上,整个人好似失了魂一般,双眼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纱帽依然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上面却还是湿的,那水渍在帽檐处晕染开来,仿佛是这屋内压抑气氛的写照。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同样是湿漉漉的,紧贴着身子,勾勒出他那因疲惫而略显佝偻的身形。他就这般静静地躺着,仿若对自己这一身狼狈毫不在意,又似是被什么沉重的心事压得动弹不得,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老父这般模样,李敬此时也只好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帽,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心中似有万般愤懑却又无处发泄,良久,终是闷着头开了口,声音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多年战争,纵是盛世也要垮了。齐国好大喜功,他们那的将军更是穷兵黩武,那儿帝要崩,将夺位,更争战,西边也虎视眈眈,圣上倒是节俭,可东南的倭寇也偕商而进了。国库空了……国库空了倒说是我们落下的。”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委屈与不甘,顿了顿,又接着道:“还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补亏空……”言罢,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那平日里坚毅的面容此刻也染上了几分哀伤,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见此刻他心中的苦楚着实难以言说。
李瑞却依旧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仿佛已然麻木,对儿子的哭诉、愤懑都没有丝毫反应,只是那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狄天问和陈五气怔怔地望着李敬,二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与无奈。他们深知李敬所言句句属实,可这朝局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又岂是他们轻易能左右的,此刻面对李敬的悲愤,他们除了沉默,竟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你们说!”李敬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怒火,那目光如电般扫向狄天问和陈五气,“这国库到底是他郭家的还是我们李家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这寂静的屋内回荡,带着一种质问的气势,似是要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宣泄在这一声质问之中。
李瑞听此,却突然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大叫道:“李敬,你拿把刀杀了自己吧!这般在这里哭诉抱怨又有何用,如今这局势,不是你发发脾气就能改变的!”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身子太过虚弱,只是撑起了半个身子,那原本苍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尽显愤怒与无奈。
狄天问和陈五气见状,赶忙上前劝阻,陈五气一边扶着李瑞,一边焦急地说道:“夫子、侍郎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到底是谁干的。这事儿才是关键所在呀,若弄不清背后之人,咱们怕是要一直处于这被动之地啊。”他的目光在李瑞和李敬脸上来回扫视,试图让二人冷静下来,先着眼于眼前这棘手之事。狄天问也赶忙接言了:“这一点十分要紧。按理说贾云、奄水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那就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长孙彻在背后使坏,用意也是为了阻挠改稻为桑。二就是织造局的人自己干的。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头,手抚着下巴,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只是那眼神中却透着几分迷茫,显然对这两种猜测自己也并无十足的把握。
李敬性情暴烈,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此刻听着二人这漫无边际的猜测,又忍不住厌怒了,大声呵斥道:“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钱给塞实了!这般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还在这里胡乱猜测,真是气煞我也!”他气得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模样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困兽,随时都可能爆发。
二人一怔,望向李敬,皆是面露尴尬之色,被李敬这般呵斥,心中虽有些不悦,却也不敢反驳,毕竟他们也知道自己所言确实有些不着边际,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李敬见二人不言语,冷哼一声,接着说道:“长孙彻阻挠改稻为桑都为了他自己那点臭名声,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坏事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做的。这时候使这个坏对他有什么好?居然还猜到是织造局自己干的,织造局要敢这样往皇上脸上泼脏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这么明白的事在这个关口你们还看不清楚,这件事就是靖王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丞相要扳倒我们,为他的学生好上位,好人全让他们做了,坏人就让我们做了。”他的话语如连珠炮一般,句句犀利,将自己心中的分析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越说越激动,那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可见其心中的愤恨与不甘。李瑞湿着身子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望向狄天问:“给福建那边去信,问清楚长孙彻去没去找承贞明,承贞明借没借粮给长孙彻。此事关乎重大,说不定能从这其中找出些线索来,咱们不能再这般被动下去了。”他的声音虽还有些虚弱,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中也满是严肃之色,显然已将此事当作了当下的重中之重。
狄天问跪在那里微微抬起了头,先望了一眼身边的李敬,见对方脸色依旧阴沉,却也不敢再多言,然后才没有中气地答了一声:“是。”那声音低低的,透着一丝无奈与畏惧,仿佛接下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差使,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李瑞又好一声长叹,那叹息声中满是疲惫与心酸,缓缓说道:“李敬觉得委屈,你们也觉得委屈。就只那么多钱不断买房子置地养女人不觉得委屈。贾云、奄水在浙江到底干了些什么,你们都知道吗?他们是在给我们挖坟。给我换一身干衣服吧,我死了,李敬连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们。”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悲凉,又有着对现状的深深无奈,说完,便又无力地靠回躺椅上,闭上双眼,似是不愿再去面对这纷繁复杂又令人心力交瘁的局面。
“是!”狄天问这一声答得很响亮,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接着立刻站起走到门边,朝着门外的下人高声喊道:“立刻准备热水,伺候夫子、侍郎洗澡更衣!”他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下人们听闻,赶忙纷纷忙碌起来,打水的打水,准备衣物的准备衣物,一时间,府内倒是多了几分嘈杂之声,打破了先前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敬动作快,不多时便洗完澡换了衣,整个人精神了些许,可那脸上的阴霾却依旧未散。他径直来到李瑞的书房,陈五气、狄天问也随后跟了进来,三人便在这里静静地候着。过了好一阵子,李瑞也由下人伺候洗了澡换了衣,被两个婢女搀着从里面出来了,他的脸色较之前好了些,只是那眼神中依旧透着疲惫与忧虑。婢女扶着他在躺椅上坐下,李敬一挥手,两个婢女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下他们父子几人。李敬也不再跟父亲负气,他默默地把椅子拉近了李瑞,脸上又露出了决一死战的神态,那紧抿的双唇,坚定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绝不向这困境低头的决心。陈五气和狄天问见状,也把椅子拉近了父子俩,神情严峻地坐在那里,屋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仿佛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密谋即将展开。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李瑞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那光芒中透着一种别样的坚毅与决然,“可先要自己人争气。李敬,把你先前说长孙彻和织造局那番话再说透彻些。咱们得把这事儿好好理一理,找出应对之策来,绝不能坐以待毙呀。”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敬,眼神中满是鼓励与期待,此刻他深知,儿子的聪慧与果敢是他们破局的关键所在,只盼着他能想出些有用的法子来。
“死不怕!”李敬一开口还是拼命的样子,“就怕死在哪儿都不知道。五玉(陈五气)和时卿糊涂,说织造局买田的事要么是长孙彻使的坏,要么是织造局的人使的坏。我看这两种都不可能。长孙彻这个人自恃才高,不听话都是有的,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现在是官做大了,怕受我们连累,瞻前顾后地就是为了留退路,怎么会自己去烧火。”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皱眉,眼中透着对二人先前猜测的不屑,同时也在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试图将自己心中的想法更加清晰地表达出来,好让众人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李瑞慢慢望向自己这个儿子,满是鼓励他说下去的神色,就是这些地方,这个儿子的过人之处让他也时有佩服。他深知李敬虽性情暴烈,可头脑机敏,看待事情往往能一针见血,此刻听他这般分析,心中也觉得颇为有理,便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李敬在父亲的目光中受到了鼓励,说话更有了中气:“织造局的人这样干更没道理。要知道,在我大法朝所有做官的人都有退路,大不了辞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太监们没有退路,他们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宫里。他们这样做,那是连家也不要了。没这个搞法。”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在这书房之中敲响了一记记警钟,让众人都不禁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之中。陈五气和狄天问受他的启发,都在那急剧思索起来。二人眉头紧锁,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对视一眼,似是在彼此的眼神中寻找着灵感,试图从这复杂的局势中理出一丝头绪来。
狄天问突然失惊地说道:“是不是皇上授意他们这样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说出这话时,自己都被这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可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皇上才有这般影响力,能让织造局做出这般不合常理的举动来。
陈五气也惊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向狄天问,又转头看向李瑞父子,仿佛在等待着他们的回应,看看这惊人的猜测是否真的有可能。
李瑞却仍然平静地躺在那里,望着儿子,手轻轻摆了摆,缓缓说道:“不会。要是皇上授意,今天也不会把我父子叫去,气成那样。这个假是做不来的。”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毕竟今日在宫中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皇上的愤怒与不满绝非作假,若真是皇上的意思,又怎会如此对待他们呢。
陈五气、狄天问都转望向李瑞,见他如此肯定,心中虽还有些疑虑,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李瑞的判断。
李敬见状,接着说道:“爹刚才责备我们也责备得是,是我们没有管好下面的人。现在这个结都在贾云、奄水两个畜生身上!昨天接到他们的呈报,只说是淳安有刁民通倭,并没说织造局买田的事。而那呈报的日子是四月二十五,那时织造局买田的船已经开出了,他们不会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不报!”他越说越气愤,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墨纸砚都微微一颤,可见他心中的怒火已然难以遏制。
陈五气立刻肯定道:“这两个人耍了心眼!定是怕担责任,或者是收了什么人的好处,故意隐瞒不报,想把这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却不知他们这是把咱们往火坑里推呀!”他的脸上满是愤慨之色,对贾云、奄水的行为极为不满,同时也在为自己等人陷入这般被动的局面而懊恼不已。
“他们为什么玩这个心眼呢?”狄天问脑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够不跟上话茬,便把两眼翻了上去,在那里胡乱猜测,“难道是被靖王那边的人收买了?可他们向来是依附咱们这边的呀,没道理临阵倒戈啊。又或者是收了浙江那些富商的钱财,想从中捞一笔好处?可这风险也太大了,一旦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挠着头,那模样显得有些滑稽,却也让人看出他此刻是真的陷入了困惑之中,实在想不明白贾云、奄水这般作为的缘由。屋内,气氛依旧凝重,众人皆沉浸在对浙江局势的思索与商讨之中,那无形的压力仿佛化作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李敬站了起来,又习惯地踱起步来,他眉头紧皱,脚步时快时慢,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的心弦上,随着他的踱步,那压抑的氛围愈发浓厚。只见他一边踱步,一边沉声道:“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两个畜生一定是卷到那些大户买田的事里去了,自己想趁着改稻为桑捞一把。可圣上又派了一个张天去,这弄得不好是他们撺掇着那些大户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压人。心想着只要把改稻为桑搞成了,什么丑都遮过去了。闹出事来他们也不要担担子。”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愤懑,眼中满是对贾云、奄水二人行径的鄙夷与恼怒,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仿佛此刻那二人就在眼前,他恨不得立刻去质问一番,讨个说法。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