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经常出现一个梦境。梦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孩子吹气球,气球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孩子们看着越来越大的气球越来越兴奋,欢呼雀跃。气球大到砰然碎掉后,他们却哇一声全都哭了。哭得很嘈杂很大声,像我少时炎炎夏月乡下的蛤蟆湾。
吹气球的孩子和围观的孩子从欢呼雀跃到哇哇大哭的难过就这一瞬间,而他们也不知道,气球为此却走完了一生!!!
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他如果是那只砰然碎裂的气球,我到底是吹气球的孩子还是围观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看客在他生命里会那么重要。
而现在都不重要了。
2023年的春天,我像一个离开手的氢气球一样,开始慢悠悠的漂浮,带着后知后觉开始弥漫着遮天蔽日的悲伤,恍恍惚惚度日。
虽然我依旧两点一线,家,医院,医院,家。但熟视无睹的街道的角落,偶尔遇见那些癫狂,那些躲避阳光的佝偻,那些伸手乞讨的卑微,那些痴痴傻笑的神经错乱,现在会突然变得醒目而刺痛。
这时才发现迎着阳光一直奔跑的我,不知道身后的阴影被拖得那么长。
其实,我知道这悲伤这一切终将过去。我有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有一男一女凑成好字的两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我悉心照料开始把我当成女儿一样瘫痪的婆婆。我本可以一直仰仗这良家妇女的形像循规蹈距下去,可是我忽然迎来了三十六岁的叛逆,无关情欲,无关财富。我的叛逆在周围人眼里无声无息,理智而又有分寸。纯洁的情感伤痕在经年累月地封堵中开始破溃,让我开始审视着如何细腻地抹平这历史遗留情感带来诀别的疼痛。
可我又害怕它那么快在我身体里快速消逝,它像镶嵌在我基因里的东西,终究害怕迎来隔世的遗忘。
我叫张若澜,是一名急诊科护士。我在20岁的时侯就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职业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人生。抗疫之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了护士长。
我的母校现在已经改名叫护理学院,搬到了这个四线城市的边缘地带,圈了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就根不要钱一样。而我蜷缩的小窝却有二线城市的价格。学校里领导每逢节日定期要找一些历届学子回校演讲激励在校生。
几个月前,我有幸在邀请之列。
我捧着一束满天星走在偌大的校园里,杨树的棉絮漂浮在空气里,招惹到我的眼睛,刺挠地想流泪。我想起了一个词叫物是人非,但是似乎又不太恰当。这里既没有我生活过的痕迹,连名字都没有保留。我的伤感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哪里去。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想起他我不禁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和那个人一样娘们唧唧无病呻吟。但我又觉得这话有毛病,我本来就是个娘们啊。我伤感,我有理。所以伤感这事儿也没太克制。
接待我的是杨柳,我的班主任。她站在楼下迎接我。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她,她那时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些,记得她笑靥如花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泰卫欢迎你!如今的她看到我,脸笑得像十八个褶的包子,已经没有花的气质。但依旧朝气蓬勃,已经开花结果。
我笑靥如花地赶紧迎上去,将手里的花举得高高的,表示我可不是空着手来的。越在意什么越得到什么,她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没开口喊老师好,她一句话让我差点爆粗口。
“张财人!小财迷!”
她要是我以前带教的实习生李十针,我一脚就踹上去了。没办法,心里默念着,她是我亲老师,我要尊敬师长。
但我也不是吃亏的主儿,我本来高举的满天星,撤到背后,假装不高兴地说:“老杨,这样说话一点都不可爱!”
班主任撇嘴道:“当了护士长,还不让说了!你那些黑历史,要不我帮你追忆追忆,比如说,你脚踏三只船的事——”
所以说这尊敬和是不是师长没关系,主要是黑历史在人家手里。我赶紧把花孝敬上,迅速而又谄媚截断她的话。
“你就是我妈,想咋说就咋说。我就是小财迷,小财迷给你买花了,多难得!难得不?是不是很难得?”我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晃悠她。
班主任满意地笑笑,那表情完全是小样,那么多黑料在我手里,还治不了你。我在我们科的威风在她面前荡然无存。卑微,只剩下卑微。
“学校让你来演讲是给你机会,不是求你知道吗?你对自己要有清晰的定位!上一次叫你来,你还装病......”她开始习惯性地教导人。
我跟在她硕大的屁股后面唯唯称是,脑子里却是天马行空。我总以为看见长辈的白头发,佝偻的背影,十八个褶的皱纹才会伤感难受。初中学背影,班里感情充沛的孩子哭得如丧考妣,而没心没肺的我在想,橘子一定很好吃吧。就像现在一样,我的目光随着她扭来扭去滑稽的屁股,却忽然迎来了颤巍巍起伏的伤感,眼眶酸胀。想当年她杨柳细腰樱桃口,如今年过半百臃肿肥硕,走路也已经气喘吁吁。还好时光怜悯,没有带走她一如既往的激情和开朗。
“...对了,你知道智铭在干什么?”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像一个遥远的亲人,总是忽隐忽现。此刻听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却像一根细针扎入心脏,细小的疼痛慢慢放大。
“不知道啊。”我用极其平静地口吻回答。
“想起他还难过?”班主任用炙热而怜悯的眼神八卦道。当然是八卦大于怜悯!
“当然难过。”我诚实地望着班主任咬牙继续说道:“他还欠我三千块钱呢!”
说起欠三千块钱这事,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记得那是几年前,我上急诊夜班。抢救完一个喝药自寻短见的病号回到办公室时,看到一个人一手捂着腰一手撑着墙背对着我。我问他,您怎么了?他转过头来看到我时一脸的惊讶,我看到这个人是智铭时也讶异不止,太巧了吧。
十几年来我无数次想象我俩再次重逢的场景,说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呢?还是过你过得好吗?而此时的我们俩都慌了,他惊讶之后淡然地先问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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