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睡了很久,神经在皮下慵懒地叫嚣着溃烂,侧身躺着,眼睛微阖,涣散的瞳孔总是对不准焦,好些时候才费力瞥见斜前方一方瓷白的物块,像是镶在黑暗里。
沈以峤好歹睁开左眼,费了好些神,大脑才缓缓搭上了弦,看清了那堆亮晃晃的白是青花纹的汤碗,盛了菜肴,还在升腾着热气,玉箸靠在碗碟沿口处,筷身雕了玉纹,几笔嶙峋。
什么东西……?他发愣了好些时候,才坐起,手臂小腿处顿时一阵收紧了的勤痛,几乎暴出血管来,低头,眼见是从黑暗处伸出的锁链,紧缠着全身,几近长到一起。
全身,是溃烂了的痛。交错的鞭伤、血流的手腕、密麻的针孔,一道道烙在旧伤的印上。呼吸似乎变得急促,喘了口气胸腔也起伏着叫痛,身形微微一颤,动刀着儿乎将胸口绷带缠的见骨的伤撕裂开。
周边,他看不太清,只觉得自己依稀蜷缩在软软的毛毯上,结了深红的血痴。
沈以峤垂着头沉思:他似乎睡着睡着被人打了一顿,还被关在了这里。可是,房间里的监控大抵是坏了……?这身上一道道狰狞的鞭伤早已结了血痂,不像是新伤……
他正埋头想着,眼前却嵌了丝光亮,随即听了股温凉凉的烟嗓:
“听说又不肯吃东西?”
话音未落,就有双大手揪紧了他的衣领,手指掐紧他的下额。
沈以峤被迫抬头看着那人。光刺着眼疼,一股流着泪。
——
陌生的脸。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苍白而薄的嘴唇,赫然是一张清俊的年轻面孔,不苟言笑的,手指不知用了几分力,下颚似乎就那样会脸骨尽裂,凹处一片青紫来。
沈以峤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放……手。”
“好啊。”那人露了半个昧暗不明的笑脸,随即松了手,由着那扇弱的少年瘫软在毯子上喘着粗气,眼上生了层泪帘。
他还未回过神来,又被一把拥入怀里,后脑无力地抵着肩,凉凉的瓷白抵在唇旁——那人盛了一勺鲜汤,吹散热气,送入他嘴。唇齿微张,喉结一滚,咽下肚去。
肠胃蠕动,喉管不住收缩,许久未进滴水的胃里,鲜味刺激着喉间,干呕意顿涌至喉头。他咳得几近痉挛,后背的袄衣几乎尽湿,那人便解了自己的和服外袍披在他身上,又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指尖微触那只被绷带缠满的眼睛。
“什么时候来个歌舞伎演演?就来你我初见的那支曲——”那人搂着他,毫无边际地自顾自说,“是《忠臣藏》吧,身上的伤养些时候就痊愈了……”
歌舞伎……?沈以峤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个字眼,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什么……?唱歌、跳舞……他大概不会?
不是,一定是这个世界疯了,反正疯的不是他。
——
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过了数日,浑浑噩噩不见光亮,几乎一天的流逝也只是凭着一天三顿的饭食来数着日子。沈以峤也无心去逃,反正偶尔挨些皮肉伤,有一个整天揽着自己发疯的陌生男子,整日被束缚的生活,与病院无异。
只是从那零碎的只言片语,与那人特殊的妆扮来看,他似乎被拐到了日本。
日本……?沈以峤只依稀记着那本落了灰的大书……妖怪?
——
是冬至初落的新雪,明晃晃的刺人眼。天气潮乎乎的湿,闷得口鼻透不过气。
有力的小臂环在他颈间,毫不费力的,俯下身子抱起,一步步走出了不见光月的地下室,木屐掷地有声。外面是冷的刺骨,丝丝渗进了骨子里去,发梢掩了眼,他好歹抬起视线,看见翘起的飞檐积了松软的雪,斗拱直指苍山,流似飞鸟。
古代的,日本……沈以峤盯着郭院内木雕的小楼,屋檐上挂了几串随风泠冷的风铃,尾梢连缀了木制的花笺,凤行书了几笔作舞的黑字……古代的,日本……
病院的窗外……是古代的,日本……稍一出神,指甲便掐了皮肤一片青紫,渗出血来,那人唇间呼出的热气就充斥在腰倾旁,几乎是贴着在说。是我的,别忘了。
沈以峤正想着关于自己明明就在病房怎么就来了古代的日本这事,分不出神去理他,就抬手在他脸上折掀了一掌。见了光,沉沉的脑里好歹恢复了些意识,也丝豪不由着那个疯了的男子揽着自己说疯话,他受了惊般,离那男子远了几步。
“咯咯。”
男子挑了眉露齿一笑,说了一句:“你以为出得去?”
出去?沈以峤一愣,下意识就踉跄退了几步,几乎就在刹那,刀锋出鞘,银光乍现,咽喉处随即抵了块冰凉的金属,稍一用力,喉间便多了一道殷红的细口,腥热的液体在流。他反手一握,狠狠锢住,手心深压进深红一道,血慢慢从指缝间流着,“滴嗒”嵌进水泥地里。
男人指身一压,就着刀柄砍在那只血流满注的手上,趁着脱力的片刻,刀刀直直指向那只唯一露着的眼,几乎就在瞳仁前才险险一停,陡转方向,被反手握在手心里。他一把抓住眼前人的手,锢在身前,手腕仍在施力,几乎要扭到骨折。
痛。沈以娇牙关没忍往,痉挛着呻吟,男人手一松,他便失了搀着的力,身子陡然一锤,双脸就跪在地上,手腕处殷红的口子淌着血,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垂在一边,他的另一只手,捂着左眼,腥热一道从脸颊滑落,眼眶眦裂了般的酸痛——像有一道漆黑的锁链缠着眼球,拉伸着收紧,几欲爆出血丝来。
“真可怜。”男人说,“若是手脚尽废,怕是跳不来歌舞伎了。”
——
“哈哈哈哈哈——”少年人走的急,行剑而过,“什么草兵也来挡路。”
白衫的人倒了地,颈上赫然一直不见血的细口,剑锋影动侧切回鞘。
荒郊的野外萧草稀稀,几乎是抿茶的了功夫,派去阻他的好手几乎全全折死,老师傅陡然一颤,手劲大的几近抓碎石案。桌上还堆着刚从乱葬岗搜刮来的溃烂尽了的眼球,先前便宜收的徒弟扒了半个脑子在吮着,南山跑来玩乐的小道士呼啦端了盆钵跑进来说:“老梼杌——来了个人。门口坐了有些时候了。”
“他…在干什么?”老师傅提了剑,一边又怀抱了桌上的木匣。
小道歪头想想,说了句:“大概是在……和尸体聊天?”
老师傅忙赶了出去,撞见那十年前破自己赶出师门的少年人正端坐在石凳上,身旁是自己一直颇为看好的弟子,垂着头瘫在座位上。他莫名心生看不知名的战栗,自小便不看好,拳打脚踢赶出师门的废柴,原以为会饿死在路边被野狗食尽,却没曾想如今却堂堂正正进了大门,拎着同门师兄来的尸体。
他低声喝道,你干什么一
少年扬了唇角在笑:“请坐,离上一次我和凌道师兄这样面着您大概有十余年了,只是,上一次,只有我是跪着的。无事,这次我是客,而您……”
那一刹那,老师傅觉着背人似压了山峦般沉重,喘不过气,腿一软,双膝便扑通跪倒在地,他一惊,挣着想起来,却总有双大手在压着他的脊梁,无形威严的目光在冷冷注观着他。
“孽子——尽修些歪门邪道!——活教老鬼挖了你的眼,煮了你的肺腑来吃!”他怒不可遇,劈面就是一道无字卦,当年一代少年身出穷庐,几乎是榨干了全家的血,才在不惑之年以一记鬼神皆惧的无字卦闻名江湖。
无字卦触看人脸,便陡然淌成血瞬间包裹全身,无字之墨,以血为芯,噬骨摄魂,即为有字,故称无字卦。他见着那少年顿覆血膜,疼得跌落在地,几乎是瘦皮包的血肉噬了个千净,滩了张血淋的人皮在地,便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不过就一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在我老天师面前叫嚣——”
“看着您挺高兴的嘛?”有人在背后拍了他的肩。
“当然了——”老天师传回了句才觉着不对劲,警觉地回了头,正撞见那理应血肉被吃个干净的少年正弯着眼眸望着自己,话调陡然一降:“你!——怎么会在这!那滩人皮是…...”
“先前收的那徒弟,挺好,好好一个根正苗红的少年家......足够影宗杀您个几万次——无字卦一出,江湖唯人不知是您老天师的手笔?”
“而我呢,理应早死了。别忘了,那木匣里装的,可是你当年亲手剜下的我的眼睛。”
少年掀了手,佯作无奈地扬长而去。
——
恼人……沈以峤挣着醒来,想着去拨开眼前那几道梦的残影,有些作恼地掀了自己一掌。寻常的梦里,自己似乎总在未知的世界里去闯,分明是过往回忆的场景,却像脱胎换骨似的,以傲然的姿态重回这世界。
锁了门的屋内空寂着无声,雕缕的木柱飞龙舞凤,盘虬着向尖顶,窗子是开着的,飘渺的远山覆了皑皑白雪,山与天的交援处嵌进一条刺眼的金线,横挫一道,淌至暮霭近歇。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无意识地进入梦境,愈发频繁,每天清醒的时刻稀少的可怜。趁着这难得清醒的时刻,他翻身坐了起来,身上留下的打伤隐隐作着痛。他掀起长袖,在手臂处发现一道三道细长狰狞的伤疤,早结了深红的血痂,瞧着不像是新伤。
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我究竟是谁……沈以峤想着,扭过头,视线直直投向阳光映射的地板上,尖灰四扬,黑影骤现,窸窣着人影攒动,似幽人在徘徊。
影女——生有哀怨而化的新鬼,地板上常窥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生人未必能告诉他实情,倒不如抓这只鬼来问闷,如此想着,凌空一道符纸夹于双指间,指尖滴血,倏然一道化作苍龙衔烛而去,金光乍现。
待金光隐散,地板上陡然站着——头发披散,几乎是蓬头垢面,唯一窥见死灰的眼窝滚滚淌着血,身上着了件蒙灰的和服,踩了高跟的木展,僵直站着的女孩。她的唇微张着,腔里只是腥红的血洞,舌根处残口削平,腥红的血管在颤着动,生前或是被人用了利器刺瞎了眼剜去了舌头。
说不了话。沈以峤几乎一头撞死在墙上,他哀然叹口气,下了床,径直走到她面前。
女孩,不过腿高,背后绑带扎了蝴蝶结垂在地板上,微微低着头。他走过去,女孩才将紧攥着的手心松开摊给他看,是柄掉了色的乌木篦和虫蚀了的木簪,抬头,那双浮浊的眼似乎在注视着他。
“嗯?”沈以峤单膝蹄下,俯着身子,“要我帮你梳头发?”
女孩“唔”了几声,点头。
梳个头发而已……他执了发篦,柔柔地顺发丝而过,梳开打结的发根,用木簪松松地绾了个髻在她脑后,女孩伸手去摸,阴郁的面上好歹拨开了乌云明亮了些,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他衣袖的一角,小嘴微张,干着急了半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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