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鬼为师,还为虎作伥,真败坏门风。”岚玄清自知说不过摩洛维尔,便转说春生。“诶,怎么说你家祖宗呢,现代人可真是比古人都封建。”摩洛维尔手一翻,变出把戒尺往天上一扔,一阵黑雾平地起,散去时候,眼前人变作了个衣着青黑色长袍,束发戴着幞头的秀气儒生。那人朝旁边空气不卑不亢作了个揖:“晚生陈师胤,见过岚老爷。”戒尺正落在前面,噗地化作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顺势回礼:“是陈先生吧?久仰大名,我家犬子,正都是上学年纪,却久不得良师,今得先生大才,岚某也便安心了。”

“老爷过奖。能在老爷处教书是小人幸事。”回毕,陈师胤回身看向岚玄清:“老爷,您的后人定要说是我蛊惑您了。”

“不曾,不曾。说我能被区区魔鬼蛊惑,岂不辱没一世英名。”岚老爷不悦道。“这也只是你一家之言。”岚玄清驳道。“是,不过,谁质疑,谁举证。调查真相如何就是你的事了。”陈师胤向那“陈老爷”一指,拟身仍变回把戒尺,当啷掉在地上。

“先生明明很会教书。”岚春生插嘴道,“之前还有个落榜儒生来教过一段书。我原不喜那四书五经之流,便不曾上心学习,就爱跑出去到园子里观察动物,看花匠打理花草。那儒生知道我早晚要嫁出去,用不到那许多才学,便也乐得清闲,只顾教导我那几个哥哥。后来那儒生因故辞了,便有乡绅推荐陈先生来教我们。听说最开始时候爹爹去请,先生还不去呢,后来才答应了。”

“我那时候只是来京郊避个风头,谁知到被那朝里天师家府上看上。后来我也想通了,呆在深宅里倒是比在外面惹眼少些。”陈师胤补充了句。“对,就是这样。”岚春生附和道,“先生来了后,原也只教那些东西。我也不懂那许多舞文弄墨之流,听兄长侃侃而谈,仍觉得无趣。突然有一天,爹爹说要先生开门新课,叫自然科学,听说是西洋玩意,告诉我们地球为什么是圆的,天上的星星怎么运转,还有我最爱的动植物学,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生灵我从未见过,原来地球那么大,容得下天马行空的想像。当时我说,我也想像达尔文那样,坐船去其他大陆见识见识那些只在书上见过的长颈鹿,大象,斑马......先生说只凭他教我的这点皮毛,这个梦想还太过遥远。我应该去外面留学,见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说不定还真能像达尔文那样成个生物学家。”她一顿,微笑着看向陈师胤:“本来以为是爹爹开窍了,直到一个小厮说漏嘴了,我才知道,原来这都是陈老师做的。他看我上课心不在焉,便课余时候偷偷看我做什么,最后总结出我可能对那些东西更感兴趣,就和爹爹说要加一门课。”

“果然纸包不住火,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是我提的呢。”陈师胤也笑了,“那老东西一向不怎么在乎文化课成绩,反正世代的男性都会习得天师本事,端起朝廷铁饭碗,女性就嫁出去联姻,也用不到学多少知识。所以,说几句时局利害,加上我这身份带来的可信度,便足以使他改变心思。”

“那......老师,为什么爹爹不让我去留学呢?”岚春生突然变了话风。陈师胤神色一动,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老师告诉春生,什么时代局限,政治博弈,家族影响,封建统治,财政危机......但春生觉得先生那么神通广大,这些小事总还不在话下。”见陈师胤不回答,岚春生自顾自讲下去。“春生,我与你讲的,也不过是些空话。因为我......还没胆量向人展示那些自我怀疑。我还是太过逞能了。或许......我开始就不该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陈师胤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魔鬼。上帝那老头也有做不到的事,遑论我。”他开始来回踱步,越走越快,“我看老爷挺溺爱你的,便以为他能将你的幸福放在政治筹码之前。但我总会忘记,他们对孩子的爱是有条件的。我从来看不懂......所谓大局观,所谓运筹帷幄......为什么他们会心甘情愿当一个泯灭个性的社会机器的零件?自己当也罢了,还要世世代代地当。仿佛谁有自己的想法就该天诛地灭一样。我告诉你的那些道理,他们也曾那样说教我......哈,他们都没能说服我,我凭什么觉得用这些公理便能让你信服。可我不知道......不知道如果不靠这些营造出我已尽力的表象,如何面对你。”行至窗边,陈师胤停了下来,看着窗外发愣。

是那口井。

“接亲那天,你投井了,死前还穿着那套红嫁衣。他们怕你死后成厉鬼,还给你供了个牌位。呵,生前不闻不问,死后又想用些不痛不痒的供奉,尊你做保家仙。你是女儿,是未婚妻,是厉鬼,是神明,唯独不是你,岚春生。他们说是我教导无方,我也觉得对不住你,就索性跳湖了。”

“你不懂,我也不懂。”岚玄清开口了,“岚春生那一辈,算来应该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前后,西洋东西传进来还没多久。岚家公子,论金字辈的一共两个。”

“大哥岚金荣,二哥岚金康。”岚春生接上。“是。他们处境似乎比女眷好一些,至少故事被原原本本记在了家谱上。”岚玄清收回话头,“大哥岚金荣,去朝里当了天师。二哥岚金武,不知所踪。”

“我记着。”陈师胤补充道,“不得不说,陈府上没有拙钝孩子。阿荣是三房生的,若论资,天师肯定得是馨太太房里的阿武,阿荣就去给阿武打下手。他倒也好清闲,不曾想争个一二,就是心思重,也曾跟我提起过春生的事,说妹妹这个样子不是办法,以后见识短,嫁过去挨笑话;还说阿武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胜,什么都想压人一头,又太反叛,不服管教,以后会吃亏的。结果正如他所说,阿武不知从哪个洋人开的酒馆里得到本书,唤作《共产党宣言》,头脑一热倒想拿那点三脚猫本事去和老爷扳扳手腕。”

“二哥太心善,我跟他说我不想嫁,他便跑去和爹爹吵起来......他是在我死后逃出去的。我投井后不愿走,魂被困在这宅子里,不能随他去。后只听府上下人闲聊时候提起,他被押到市曹斩首时候还高喊着‘人民万岁’。人都道他读书读得痴傻了,我却知道,二哥哥从不曾傻的,明明是周遭围观的,说闲话的都装傻充愣,不敢站出来为那替众人抱薪者说句公道话!家里也不去认尸,说什么有辱门楣,就任由二哥哥被埋进乱葬岗里。二哥哥心灰意冷,趁着夜色回来看了我一遭,和我说众生皆苦,让我不要再记挂这里,早日放下,好去投胎。可哥哥走了,老师走了,我放不下。”

“我从未走,只是不再叫陈师胤,也再未踏入岚府大门。”陈师胤从地上拾起那戒尺一掰两段,又变回了原本样貌。“金荣......是染上大烟瘾走的。走时候也就四五十岁,骨瘦如柴。呵......堂堂天师,也是这么容易死的......他说,朦胧间,能看见你们兄妹俩冲他笑。他说,烟雾里,他好像勇敢了一回,力排众议送你去留了学。他好像......看到乌朝覆灭的那一天,金武笑了,大家都笑了......可他还是循规蹈矩结了婚,有了孩子,走了。走得干脆,了无牵挂。”

“所以说,这么个破血脉,现在不就遭天谴,要断在我手里了。虽然报应来得晚了点。至于岚太太太太太太太奶奶,您现在重新得了人身,又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已经比你那兄弟们幸运太多了。如果注定无法与过去和解,那就向前看,活得惊世骇俗,帮你二哥哥看看现代社会是什么样子。”岚玄清开口道。“岚金武的梦想,如今也差不多实现了,你们两个封建时代来的人不是该开心才是?现在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为什么你不直接让岚春生把封印解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春生虽也是岚家的,奈何已是鬼了,也碰不得那些东西,纵上了身也没用。”摩洛维尔回答道。“嗯,那东西碰着烫手。”岚春生点头附和。“何止烫手,那玩意一直在把我体内的法力往外逼。不然这宅子也不会阴气这么重。”摩洛维尔下意识用手遮住曾被两把七星剑贯穿的地方。

“既然你没干什么坏事,怎么被封印在这的?”岚玄清追问。“这便是另一段书了,我现在还没那么信任你。而且......”他看向门口,一双白色绣花鞋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大概也没机会了。”岚玄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绣花鞋边,飘过一段麻绳,接着,是一截白色的裙摆。“子母凶......是真的?什么没机会,我们可是有契约......”没等他话说完,就觉有什么东西被套上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杀人,也不杀鬼。他们总会自取灭亡。”摩洛维尔阴恻恻地一笑,“契约里只说回应,又没说解决。而且,契约还有个更简便的达成方法——缔约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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