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这里很熟悉?”

“因为我是俄罗斯人呗。”叶卡捷琳娜晃晃脑袋,“说不定这儿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啰。”

“是吗?”

“你猜。”

林云翊想结束闲谈似的转过身,向寒峭的冬夜望去。

“猜猜嘛……”女孩朝他的反方向别过脑袋,赌气似的。“不猜就算了。”

“学长你真的不觉得冷吗。”

“我不怕冷。”

“那就还是感觉到冷了吧!”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把外套穿上怎么样。虽然白衬衫真的很好看,但学长没必要时刻展现魅力,那是孔雀才会做的事情哦。”

“任务期限有几天?”

“三天。”叶卡捷琳娜双手捂住脸颊,“学长已经厌闷我到想要一反常态抓紧时间完成任务了吗?”

林云翊点点头。

“喂!这种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反驳一下的。”女孩撑着桌子站起,上身微倾,俯视坐在桌对面的男人。

“抱歉。”林云翊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透露出他的真挚情感。

“好啦好啦。开玩笑啦。”女孩摆摆手,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按照《‘S’级监护手册》上的第一原则,我们应该去玩两天再开始任务对吧?”

“那是什么?”

女孩无奈地一拍额头:“你居然不知道啊……《‘S’级监护手册》是执行部专门为与‘S’级专员林云翊大人共同执行任务的导游们编写的保命指南,用来防止您一时心情不顺就把保姆干掉。其中的第一原则是……”女孩清了清嗓子,“‘第一,任务由假期和任务共同构成,‘S’级只在最后一天完成任务。请不要催促,否则后果自负。’学长……执行部这种暴力机构都这么怕你,施耐德教授不会是被你打成半身不遂的吧?”

“跟我没关系。”

“学长你话好少啊。”叶卡捷琳娜双手托腮,“总感觉……像是在学习人类行为模式的人工智能。”

林云翊点点头:“很准确的比喻。”

女孩被这种无所谓的表情噎住了。也许是她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男人,自己增添了不少伤感。

“我去换冬装。”林云翊从车厢顶部取下行李箱。

“学长你不是不怕冷吗?”叶卡捷琳娜左右晃晃脑袋,显得有些得意。

“我在学习你。”这听起来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

叶卡捷琳娜没有吱声。嘎达嘎达的单调轮声在车厢旋荡,没几会,这已经是徒增旅愁的遥远声音了。她的发丝垂耷在木桌上,像是冬日下午的惨淡阳光。安静下来,开始听单调的车轮声,像是男孩的絮絮话语。叶卡捷琳娜突然对林云翊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真恐怖啊……”叶卡捷琳娜喃喃自语,“我们又快见面了……”

在迷濛的雨中,可以望见远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假的吧……”路明非喝下一口橙汁,“男女主角没这么多感情戏好么。别胡编乱造了,社会环境就是被你这种无良记者弄臭的,搞事实没一手,造黄谣倒有几把刷子。”

“污蔑!你这是纯纯地污蔑!我要告到校长那去!”芬格尔捶桌怒吼。

“路师兄说得很有道理诶,”夏弥眨眨眼,“论坛上连任务报告都贴出来了,师兄你这情节我还是第一次听。”

“庸夫!男女主角当然得有感情戏,不狗血那还叫主角吗?”

“也得尊重事实好么?”

“这怎么不是事实?《呼啸山庄》没读过么?亏你以前还是文学社的,复合叙事都不懂。”芬格尔对路明非竖起中指。

“人那是写小说!”路明非回敬一个中指。

“怎么?你看不起我们新闻记者么?”芬格尔吹了吹头发,“记得某位新闻界的祖师爷曾说过,新闻的尸体是小说最好的养料。新闻就是小说,小说就是新闻。我这很合理吧!”

“你还是当好一具尸体吧。”路明非说。

“之后发生了什么?”楚子航打断了这对活宝。

“都不相信我,我凭什么说?”芬格尔不满地哼哼。

“师兄继续说呗,”夏弥可怜巴巴地看向芬格尔,“就当听肥皂剧好了!”

“既然师妹都这样说了,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芬格尔举起橙汁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娃娃机大家都玩过吧……”

“你没玩过娃娃机?”叶卡捷琳娜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

“之前没有。”林云翊说着,移动摇杆瞄准。

铁爪张开,落下,又一次擦到企鹅玩偶,然后闭合。

“学长好笨啊。”女孩握住摇杆,“这种机器的话……看好了哦,我只演示一次。”

铁爪歪斜着落下,咿呀咿呀,稳稳抓住玩偶,像是具有某种魔力,将玩偶斜抛出。

“很厉害。”

“喏。嘴甜的奖励。”叶卡捷琳娜将企鹅玩偶塞到林云翊怀里,“话说学长为什么执著于抓企鹅?”

过了片刻,林云翊带笑地说:“你看过那部名叫《在世界尽头相遇》的纪录片么?”

“没有诶。”

“里面有个著名的企鹅自杀片段。”林云翊无端回过头,朝着与女孩相反的方向望去。听着雨打,所有色彩都溶化在毛茸茸的窗面,又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沁入他的眼睑,浸润出一种情调。“一只企鹅离开大部队,他既不向冰原边缘的觅食地前进,也不返回栖息地,只是向群山直冲而去。他朝着广袤大陆的深处而去,还有5000公里的路要走,他终将难逃一死……”

“学长你是在讲企鹅麦哲伦的故事么?”叶卡捷琳娜抿嘴笑了笑。“抓这么多企鹅玩偶就是因为这个?”

林云翊点头:“我想带他们去看看。”

“看什么?”

“翻过那座山去看看。”

叶卡捷琳娜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学长好幼稚啊。”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她全然感到意外,这种事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又是多么可悲啊。叶卡捷琳娜心想,这大概只是自己对故事的一种感伤罢了。“为什么不尊重小企鹅的意愿呢?”

“我认为他不是自杀,他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去看看。”林云翊将玩偶一个一个收进包里,“我要带他们去看看。”

“去哪儿?”

“北极。”

突然间,在她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企鹅们孤独的背影,这群小家伙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一种难言的心酸。她被虔诚的心打动,有些惊呆。然后,她就地跪坐,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两片美丽而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鼻梁玲珑而悬直,显得有些单薄,但双颊绯红,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格外洁净无瑕。金色的马尾垂到后脚跟,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真拿你没办法。”叶卡捷琳娜用力把玩偶塞进林云翊包里,“全送给学长好了,谁叫这家店是我家的呐。”

她一把抓住了林云翊的脸颊,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相比自杀的企鹅,她现在更愿相信它为西伯利亚臆病企鹅。想跟在它身后,给它太阳,帮它遮蔽风雪,看它究竟能走到哪里……

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叶卡捷琳娜惊醒。

老人有一双漂亮的淡蓝色的眼睛,面色红润。他大概是跑着来的,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起话来有点结巴:“少……少爷的消息,有了。”他打开灯,光亮突然刺激,使叶卡捷琳娜一时睁不开眼。她头也没有回,对老人说:“您在这店里已经很久了吧?”

他立即答道:“三年了。”似乎他一直在等着女孩向她提问。

“三年么……”

接着,老人大聊特聊。在他看来,要是有人对他说,他这一辈子会以在电玩城当服务员告终,那他是苟难认同的。他始终坚信有找到少主的一天,他说到这里。

“需要通知学院的专员么?”老人问。

“不,”叶卡捷琳娜摇头,“这是家族的事。”

“遵命。”老人行礼。

沉重的水滴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爆响。像是要瓢泼成一场灾难。

林云翊走进小屋,里面是一个明亮的厅堂,墙面刷了白灰,白得没有温度。顶上是一个玻璃天棚。正中支着一口已经合上了的棺材,棺材上只见一些闪闪发亮的螺丝钉,拧得很浅,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特别醒目。在棺材旁边,有一张病床,林云翊搬着一张椅子,坐到病床后面一点儿。护士们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他看了床上的叶卡捷琳娜一眼。在她的脸上,引人注意的也只有绷带的一圈圈白色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为什么?”但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似乎只是想问个清楚而已。

叶卡捷琳娜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呆滞的脸:“求你不要杀他。”

“为什么?”不知怎的,林云翊感到离别已经迫近。

不知什么时候,叶卡捷琳娜靠了过来,握住林云翊的手。林云翊回过神来,看见冬日的惨淡阳光从天棚洒落,有节奏地摇曳。

“他是我哥哥。”她伸长了脖颈。

“不!不!”叶卡捷琳娜摇头,哭了起来。她的脸贴在林云翊的手掌上,显得比平时小巧玲珑。绷紧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她忽然不哭了,把脸从林云翊身上抬了起来,“求求你,求你不要杀他……我,我爱他啊!”

叶卡捷琳娜发出疯狂的叫喊,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伸长了脖颈。阳光在她那张裹着绷带的惨白的脸上摇曳着。她的喊声传遍了林云翊全身。不知不觉已迫近黄昏,微弱的阳光已沉下去,一股寒意袭来,凉飕飕的,使他的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

夜幕迅速降临。玻璃顶棚上的夜色急剧变浓。

她几乎麻木了:“别杀他好不好……答应我,答应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不知道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林云翊紧锁双眉,厌烦起这杂沓的鹦鹉叫声。

叶卡捷琳娜忽然拽住林云翊的领口:“怪物!你这怪物!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滚回去!给我滚回去啊……”她说着伏下身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求求你,求求你,离开这里好不好。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下雨了,不是天气。

“停停停,我求你了。”路明非按住滔滔不绝的芬格尔,“德国骨科就是因为你这种废材才坏了名声!人学姐都被你讲成病娇无脑兄控了,不要把抹黑这种职业习惯带到茶话会上啊。老老实实陈述事实不行么?还有你收了那个人渣多少钱?能洗白成这样子。”

“就是就是。”夏弥义愤填膺,“废柴师兄这种无良媒体还是从地球上灭绝比较好。”

“冤枉啊!”芬格尔惨叫着,“我发誓,我发誓我说的是字字无虚啊。这都是我多方考证,结合对当事人的采访得出的最真实版本啊。”

“采访?”路明非疑惑道,“你采访了谁?”

“当然是我们的林大少爷。”芬格尔得意道,“能有机会采访他的人可不多。我可是受校长特许才有的资格。”

“没想到他还是个白莲花。”路明非嘟囔,“照你这么说,论坛上的帖子是假的喏。但那篇不也是你写的么?”

芬格尔不好意思地挠头:“都说了是结合下沉市场进行针对性报道嘛……不过我保证,两个版本都是真的,只是消息来源不同。你们先听完再来辨别真伪好吧。”

阵雨袭来,雨声充塞于天地之间,下满了整个夜。天地已分不开,夜黑得白亮亮。水点在路灯上贯串成丝,落下万千条倒悬的河流。路灯的光也如瀑布,往下落,灰暗昏黄。往日繁忙的公路成了河,望不见尽头。偶尔有辆汽车夹起浪花,把他的裤腿打湿。撑着白伞,立在会呼吸的海里,望向街边,一辆救护车停在那。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望着前方那个熟悉的陌生女孩。

她的头发湿了多少?他这样想着。那黏上衣衫的金发,那白皙的脖颈,那纤纤的小手,那蹦蹦跳跳的活泼神态。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女孩的脸庞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是总跟在女孩斜后方的缘故,他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女孩转过脸,双瞳剪水,他定定地望着那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着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女孩实际并没有回头。待他回过神来,女孩踏着激流,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又默默地跟上,鞋子破开水面,比雨更剧烈。

雨更大了,无边无际,也仿佛无终无始的。女孩的背影快要融化在这场雨中,白得透明。

他追得更急。撑伞的手前后晃动,河流瓢泼到他的身上。女孩又清晰起来,重新富有色彩。

他才松了一口气。

哦。

女孩拐进某个巷口,彻底消失了。

一辆公交车晃荡过,连带着富有节奏的叮叮声和响亮的雨。

他们究竟隔了多少距离?这思想本来不应当这般暧昧。那,她和他之间有多远?

不远的。一场雨罢了。

向来他是喜欢雨的。人与人之间隔得更远,亲近的人更亲近。水声敲击额头,声音越来越响亮,直到不大声叫嚷他们就听不见彼此的声音。那时候她的样子,就如同可爱那个词啊。回忆顿然如窗口飘进的肥皂泡,他随意戳破一个,时间就倾泻出来。一个巨大的喷嚏打出,不知这个喷嚏在他灵魂中占据多少。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平日里的所有都随着这个喷嚏飘散在雨中了,天潮潮地湿湿,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地醉醺醺了。

不过多久,他的思绪便连同身体,坠落了。

他目眦欲裂,徒劳地发出野兽一样的悲鸣,血沫从嗓子眼里喷出。那只脚上的力更大了,对方好像把全部的力统统施加在他身上。

人类的身躯脆弱而顽强,肌肉裂了,骨头还活着;骨头断了、碎了,痛觉神经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大脑还未停止活动。

“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

他的白伞坠落到路中,被某辆车碾过。千斤的雨冲刷在全身。亚历山大第一次感觉自己要死了。他看见如漆水滚动的黑雨衣,和赤金色的黄金瞳。

“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A+’级目标。两小时前袭击卡塞尔学院执行部‘B’级专员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她是你妹妹,对么?”

“你是那个‘S’级……”男人的声音嘶哑。

“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是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的妹妹对么?”亚历山大身下的地砖碎裂,水泥、石子、砂砾刺入他的体内,疼痛像是潮水。

亚历山大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他妈的……”

“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是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的哥哥对么?”男人踩上亚历山大左胸。

“是啊!他当然是!”亚历山大歇斯底里,“都他妈的怪你啊!你这个怪物,凭什么要出现!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他妈的去死,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就可以一辈子是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的哥哥!”

他的心脏爆裂了,但大脑还没有停止活动。

“杀了我。你杀了我。”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癫狂地疯笑,“你早就杀死我了!没有你打破平衡,家族也不会要我注射那种药剂!你杀了我也没用,你这可怖的怪物!”

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听见了冰冷而熟悉的声音,这时候他才知道,有些人哭的时候是不会流眼泪的。

亚历山大的声音如潮水般淡去,眼皮又沉又重,似乎预示着一场好眠。

从此,昼夜不息的噩梦结束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