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室内弥漫。林云翊缓缓睁开眼,眼前是纯白的天花板,灯泡悬挂在上面,恍如蓄满了熔化的银水。
额头昏昏沉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站在他的头上。
是一只企鹅玩偶。可爱的白肚皮粘着淡黄色便利贴,上面写着:谢谢。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心里仿佛落下一根针,又仿佛倒塌了什么。
黏糊糊的,堵塞在鼻孔中间的血令人不快地往回流淌,一呼吸就怪痒痒的。他躺在一间加护病房里,阳光不是直射,白纱窗帘安静地吊挂。左腿被纱布悬起,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床边环绕。
“你醒了?”隔壁床的病友慢悠悠开口。
“会长?”林云翊扭过头去,看着全身接满各种管子和线路的楚子航,“又是什么任务搞成这样?”
“过山车失事。”楚子航淡淡地说,“你呢?”
林云翊迟疑了一会:“一头三代种。那东西想跟我同归于尽。”对方的任务跟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画风,让他有些纳闷。
“恭喜。”楚子航说,“伤势不严重吧?”
“显然是你更严重吧。我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你这都快去阎王办事处报道了。”林云翊叹了口气,“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打开了鳍状制动器。”
“真是命大……”
楚子航翻起身,指了指林云翊头顶的企鹅玩偶,轻声说:“那个是……”
“我知道是谁送的。”
“哦。”楚子航犹豫了一会,“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你不会怀疑我跟那家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林云翊带着鄙夷的语气,“要不是带着个拖油瓶,我早就无伤通关了!但凡我反应慢一点点现在躺着的就是她了。给我感恩戴德地磕几个头都不过分好吧。”
“好吧。”楚子航干巴巴地开口。他很想提醒对方,这样说话有找不到女朋友的风险,但考虑到林云翊在学院声名狼藉,说了也没什么大用。楚子航迟疑了片刻:“我能问你件事么?”
“听这语气是要说正事了。问吧!”
“喜欢一个人……大概是什么样的?”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监控仪的“嘀——嘀——”声,约莫半分钟后。
“我真的不喜欢她。”
然后,楚子航又放低声音说:“不。是问喜欢这种感觉,或者……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夏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林云翊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摆弄着玩偶,一边思忖着。有了些困意,忽然觉得灯光亮的过分,同海峡对岸的灯光那般明亮。他又想到了:利安德在游到对岸后,是否还有精力与情人缠绵?
他忽然紧张起来,掉过脸木呆呆地望着楚子航。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于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氤氲的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掩饰着他灵魂中的裂痕。
“搞不懂,听从内心的想法不就好了?”
楚子航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是怎么判断不喜欢她的?”
“这跟你的问题有关系吗?”林云翊有些崩溃。
“如果不懂喜欢,就不能确信自己不喜欢一个人。”楚子航的眼神直勾勾的,让人发毛。
林云翊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说:“会长大人您别固执了,春心萌动的话就说出来呗。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纠结着定义喜欢的期间,女孩就跟别人跑了。那怎么办呢?”
“不,你误解了。”
“别狡辩。当开始纠结怎样才算喜欢,就说明你心里已经装上了一头小鹿。你心动啦,楚子航。”
楚子航缄口不言。
林云翊不由得深受感动,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老实得能为楚子航这种人做情感咨询。
“她不会跟别人跑。”楚子航冷不防地说。
“这算是承认了吧。”林云翊平静地说过之后,带着几分打趣继续,“会长你可不要太自信啊。虽说你颜值高,身材好还有钱,但怎么能看得透女孩的心思呢?她喜欢上你,是一瞬间,喜欢上别人,也只需要一瞬间。别不信,脸红的瞬间就足够少女在心里呢喃到沙哑啦。不及时行动,说不准哪天脸一红,心就变啰。”
可以说,没有什么比凭借读过的文字来描述高远的事物更轻松的了。讲述没经历过的事,还未体验的情感,实属无稽之谈,是地地道道的纸上谈兵。可是,那是天堂的诗。是一种非现实的看法,是任意想象。不是追忆现实中的哪个实在,而是欣赏自己的空想,这种空想是由作家的情思和自己不曾见过的憧憬的爱情产生的,至少给他一些心灵上的慰藉。
他的读过的文字在时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发挥了作用。说不定楚子航也在虚幻中编织自己的爱情呢。
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病房里安静得又只有监控仪的“嘀——嘀——”声,仿佛刚才的对话根本未曾发生。
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楚子航觉到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然开着。一股冷空气卷起帘子,听起来像是夜晚的风声,从夕阳晚照的远方群山悄悄地迅速迫近过来。太阳好像似虚幻的速度坠落下来,夜空推得越来越近,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黑苍苍的,沉重地悬在日夜的边际。灯泡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迸裂。病房的消毒水味也被晚风冲淡了。
一如往常,楚子航又陷入了遐思。
楚子航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想到了夏弥,可偏偏和往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女孩格外的美。从她裹着白布如云般坠落开始,他就感到女孩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总觉得他俩之间早已交融着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这是一种本能的敏感,尽管他感到对女孩存在着一种友情,但那只像是一处浅滩了。
楚子航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夏弥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阵晚风。
“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呗。”夏弥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楚子航。
楚子航无可奈何似的无言以对,默默地闭上了眼。他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他把被子拢了拢,夏弥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和新室友相处得怎么样?”夏弥闲极无聊,觉得有些别扭了。
楚子航望了眼熟睡中的室友,点点头。
“喂。说句话会死吗?”夏弥瞪眼,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窗户拉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能跟这种人渣相处,也只有我们楚大少爷能做到吧。”
“他不是人渣。”楚子航冷冷地说。
夏弥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山头,然后弱弱地说:“我只是看论坛上说的……”
“你应该从现实中了解一个人。”
“好啦好啦。我错了嘛。”夏弥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那师兄你了解他吗?”
楚子航微微停顿,“他是个好人。”
“那论坛上为什么那么形容他?”
“说什么?”
“他的黑料满学院飞,能把太平洋都填平,师兄你居然不知道?”
“只看过一些。”
“只是一些都足够把他归到人渣的范畴了吧。”夏弥突然扭过头去,“就说最出名的案例吧!任务期间玩失踪,留打下手的‘B’级专员独自解决‘S’级任务,简直是丧尽天良啊。师兄你猜他去干嘛了?”
“什么?”
“他在电玩城抓娃娃!还是人赃俱获。”夏弥义愤填膺,“这行为跟谋杀有什么区别?那位可怜的学姐最后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他是三岁小孩么?任务期间跑去抓娃娃。”
夏弥抢着继续,语气非常激烈:“师兄你说他是个好人,不会是脑袋秀逗了吧。”
盈盈皓月的光深深地射进来,明亮得连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月光照在她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啊,是吗。”楚子航愣愣地说。
“跟你说了也没用。”夏弥抿嘴笑了笑,“师兄你了解他的心情吗?”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掉落的发丝,身体倚着窗栏。
她变得温静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楚子航。这么一来,他感到一种亲切的情感和纯真的真实。
她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楚子航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他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蓦地想起了夏弥有个痴呆的哥哥。
“多悲伤啊。”女孩喃喃,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尖声说道:“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仿佛说漏了嘴,连忙咬住了衣袖。女孩陡地抬起头来,脸上泛起一丝迷人的微笑,梦呓般地开口:“如果去抓娃娃的是我,师兄你能一个人完成任务吧。”
清澈得近乎悲凄的优美声音在每个角落回荡,宛如远方的灯光,冷凄凄的。楚子航觉得愕然,心情不由得变得迷茫若失。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她哥哥的缘故吧。他眼里闪现出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真是远处的灯光,夏弥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楚子航有点不安了。
“哎呦,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冷空气逐渐把她的脸侵染红了,“我得走啦!师兄晚安。”
女孩关上窗,轻跳着走了。
夏弥的眼神在他的眼睛里闪耀。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这个样子吗?楚子航心里那难得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晚安。”楚子航默念。他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
楚子航系腰带的窸窣声把林云翊惊醒了。
“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楚子航关上了电灯,“现在还早,可以再睡会。”
林云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阳光亮得有些刺眼。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明亮如洗,眼前又微微发白了。
“你管这叫还早?”
“时间是10点24分,”楚子航面不改色,“之前你说12点才是一天的开始,我认为这对你来说算早起。”
林云翊无奈地捂住头,清醒片刻后问:“发生什么了?外面这么吵。”
“昨晚冰窖发生意外,原因还没有查明。学院公布说可能是地震。”楚子航系好腰带走到床前,“有几个人受伤,没有死亡。”
“那就没事儿。”林云翊朝他望去,“恢复得怎么样?这么着急出院。”
“挺好。”
“那就行,能帮我带份饭吗?”
楚子航点点头,“要什么?”
“鱼香肉丝。记得让多放糖。”
“记住了。”楚子航轻轻关上门,转身离开。
不过半分钟,门又被打开了。
路明非和芬格尔只能默默地裹紧床单,掩盖自己的裸体。他们的双层床插在一堆废墟里,还有一条床腿断了,一块混凝土取代了它的位置,竟恰好维持住了这张床的平衡。被打开的那扇破门只剩象征性的作用,表明这片灾区原先是他俩的宿舍。
红十字大旗插在废墟中央,左右两边各是条长长的人流,路明非和芬格尔的老窝就被夹在中间。左侧的医疗点,几十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为受伤的师生进行体检。伤口只是消消毒,毕竟以混血种的体质,这算不了什么事。只是偶尔会有几只血压计爆裂,飞出些水银,因为有些混血种的血压远远高于正常人类,除此之外一切平静。另一侧是排排的餐车,楚子航扫视之后有些失望,看来鱼香肉丝这道川菜是不会出现在早餐的行列中。
“师兄。”路明非喊。
“有什么要我帮忙?”楚子航扭头。
“能……帮我弄件衣服来吗?顺便打一份烤白肠和葱烤面包。”路明非讷讷地说。
“还有我。一份橙汁和烤白肠。”芬格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穿衣服,不好下床……”
“话说师兄你是在找什么?你站在这好半天了。”路明非说。
“鱼香肉丝。”
“……哈?”
“是林云翊想吃,他不方便,让我给他打包。”楚子航解释道。
“你跟他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他是狮心会的成员。”
“师兄,我知道您老平等地爱护每一个成员,但你不能善恶不分吧。我觉得你还是跟他保持距离比较好,免得被某些狗仔造谣。”路明非苦口婆心地说,还指了指上铺的狗仔头子。
芬格尔不满地往下踹了一脚:“喂喂!什么意思。有你这么抹黑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么?我那是结合下沉市场进行针对性报道好吧。”
“得了吧你……”
楚子航愣了半晌,好像抓住什么东西似的:“能给我讲讲林云翊这个人么?”
芬格尔从被窝里钻出来,挺直腰杆拍着胸脯说:“让我来,让我来。作为卡塞尔学院新闻部部长,常年致力于攻击……啊呸,常年致力于撰写有关林大太子的报道,可谓是扎根于新闻采稿第一线的宣传先锋!”
“说漏嘴了吧,攻击陷害……”路明非嘟囔。
“你懂个屁,给我闭嘴好好听!”芬格尔用力拍打床板,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柄评书折扇,哗啦打开。
“那是一个遥远的冬天……”
那个时候,没有都市的尘埃,列车声透过冬日澄澈的夜空,畅通无阻地响彻远方积雪的群山。明月皎洁,积雪花花搭搭的,把山峦重叠在一起,连成一片白。视线缩近,只见车站的悬挑梁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棚顶的融雪,从缝隙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寒冷的天空静静地沉睡着,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在陈旧的站台前停了下来。是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着三四节车厢,灯光也很暗淡。
一位女孩从座位上站起身子,拉开前面的玻璃窗,一股冷空气席卷进来。她将身子探出窗外,向远方呼喊似的喊道:“学长!学长!”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摘下耳机,踏着雪缓步走过来。
“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林云翊拿出证件比对,一字一顿,“是你么?”
“是我,是我。”女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学长你穿得好少,不冷吗?快上车,快上车,别感冒啦。”
林云翊陡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住叶卡捷琳娜,冷不防地说:“不冷。”
由于开了暖气,车窗上开始蒙上一层蒸汽,窗外的雪山渐渐暗淡下来,那边的白雪,像是被地底下的黑暗吞噬了。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静止的映像,群山组成的柔和斜线在映像后流动起来。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介于动与静之间,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
“我都穿四件啦!”叶卡捷琳娜拉了拉自己羽绒服的毛绒边,“学长你真的不冷吗?
“不冷。”
“不准耍帅哦。只穿衬衫真的会冷吧。化雪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会降到零下的。去年最冷的时候是零下二十多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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