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驿馆里躺着数十个伤病不能动的人,每天进进出出也有好些人,哭喊声从未停过。

小姑娘仍不吱声,咬紧牙关。

“小子,端那盆水过来,”黎老先生示意张觉把旁边的清水端来,帮小姑娘清洗残留的药粉。

清洗干净后,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双手布满伤口,极是触目,万幸没有很深伤到筋脉,应该能比较好恢复,就算留疤也不会太明显。

“抱歉,刚刚…”

“我不怕疼,”小姑娘的双眼里没有一丝生机,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劳烦上药吧。”

张觉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这么小点,孤零零的承受这些伤痛。

帮她把手擦干,接过黎老先生递过来的药,上好药重新换了干净的纱布,缠得简洁,不累赘,松紧刚好不影响活动,再打个漂亮的结。

张觉安慰的话刚到口中,小姑娘就把手收回,抢先道了声谢,语气冷漠,不等张觉开口便离开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小姑娘的背影。

“黎老先生,他这…”

“她不是有意的,家里唯一的阿翁阿婆都没了,小娃可怜啊,”黎老先生替小姑娘解释,又疑惑地问道,“先前见你总是跟着蒲魁,似有些底子,方才又观你包扎手法娴熟,可是学过医术?”

张觉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献丑了,在家里学过一些。”

“确实不错,不必自谦。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吧,你们的药也该好了。”

刚走到东厨院外,就能闻到熏天的苦涩中药味。院中的空地上五个小师傅忙忙碌碌,煎药,碾药,捣药,忙得手脚并用,像极了本科实习的他。张觉苦笑,这学医的,自古以来就得实习当学徒,实操理论一把抓。

“可巧你就来了,正要去寻你。”是平时给张觉屋子送汤药的小郎中蒲魁,他看着比其他小师傅稍大些,提着一个大坛子从屋里出来。

蒲魁递给张觉一只碗,直接从坛子里分了两勺给他,“你就在这喝吧,我可以少走两步路。”

这药着实是苦,张觉皱眉憋气,仰头,硬吞了下去,吐着舌头面部扭曲。他平生抓药煎药无数但也没喝过几口中药,来到这什么也没干,净吃药了。

“明早你们要走?”蒲魁看着张觉的苦相,忍不住发笑。

苦得舌头发麻,张觉又倒了一碗清水漱口,“是,应该就是进益州城了,可能还要在那待一段时间,你去过那儿吗?”

“我们游医行路多在偏僻穷苦之地,说实在,进城确实不多,和师父倒是去过两回。益州城虽大,但不比你们怀江,好东西你都见过,也没什么特别的,”蒲魁提起坛子便要离开,嘱咐张觉,“我得过去了,药凉了可不好。劳烦你就在这等他们的药,一起带回屋,我这边送完了药就过去给他们换。”

说罢,他将沉甸甸的几个药坛子放上了推车,匆匆地离去了。

“这里面都是些什么?”张觉对古人的用药很是好奇,凑在捣药的小师傅身旁,“能教教我吗?”

“不敢,这就是一会你要带回去的药,骨折骨裂用来外敷的…大驳骨,小驳骨,泽兰…”小师傅声音渐弱,没有底气,“骨碎补这些,鲜药捣烂,再加酒炒热。”

啪——生火用的吹管打在小师傅头上,他猛地缩头,等着第二下。

“书都背到哪里去了!”

黎老先生很不客气,猛地又给了他一下,平日里和蔼的他在面对专业上的东西时,不容忍一丝将就敷衍,拧起眉头道:“一味一克皆要了然于心,你现在敷衍自己,将来难道要敷衍别人的命吗?学习岐黄之术,还敢在这里唱戏转圈圈,今晚抄二十遍,重新背给我听才能睡。”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张觉有些难安,心想不该当着老师的面问他。闭了嘴想转身回避,生怕黎老先生转头问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熟悉的大查房被主任抽查的恐惧。

虽然中药难喝,但这个味道让他很安心,黎老先生这边的东厨给他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带来了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慰藉。

入夜,渐渐退了热,清风徐徐,所到之处树枝摇曳的声浪绵绵不绝,山里的蛙鸣声虫鸣声也此起彼伏。

冯金带着人装备车马,忙得不可开交,连路上这几天的药也让郎中装了一箱。

蒲魁在忙乱中塞给张觉一本书,说道:“有缘相识一场,师父嘱咐我将这本医书送予你,还带你一句话,‘你与岐黄之术缘分未尽,无论将来你仕途如何,愿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张觉顿时心底波涛汹涌,好像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为何堵在胸口,这些日子没人和他提过将来,一切都是按着“张崛之”的轨迹在摸索,都不是张觉的将来。

蒲魁一把搭在他的肩头,说道:“你呀,比我还小两岁,却是一副少年多愁的样子,有时说话也是老成得很。”

张觉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两声,“哪有。”

“哪有?都写在脸上了,”蒲魁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灿灿少年时,幸幸逐落日。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不可泄气。”

其实他们不过相识数日,蒲魁日日带着他在驿馆里帮忙,像个师兄一样跟他讲解经方,教他如何分辨药材,张觉偶尔提出一些奇妙的想法,两人又顾不得坐下的讨论起来,热火朝天似有说不完的话。

张觉走回柴房的路上,低头随手翻开手里的书,标注的部分比正文还要多,粗略看了几眼,虽然大学上过医古文的课,但真叫自己读医书还是比较晦涩难懂。

抬头看向被繁星点缀的深邃夜空,释然了,对啊,你张崛之现在才十七,怕什么,无论是你的十七还是我的二十七,都是一个未来无限的好年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明日定是万里碧空,一路好景相伴。

天朦朦亮,张觉就被晃醒了,拿上包袱就借着天光爬上马车,靠着箱子又接着睡。

车没走几步感觉又停下来,张觉撩开帘子向外看去,车队停在茶舍外,孙勇放了缰绳只身上前。

就要进城了,孙勇想着临走前与陆通判辞行。

门口值夜的官兵正在换班,孙勇拦下一人问道:“小兄弟,可否劳烦代为通传一声通判大人,我们就要动身前往益州城了,日后城里有缘再续,未能当面辞行请见谅。”

官兵着急跟上队伍,不耐烦地回道:“孙老板,我们大人不在,连夜赶回城了,有什么话你进城找他说吧。”

“何事走得如此匆忙?”孙勇小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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