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汉子啦!”

长长的高丽汉音此起彼伏,山野中尘土飞扬。

五六个骡子骑士,七八十个男女老幼,或挥舞套索,或手持木棒粪叉,山林里狭长的石路挤满了争先恐后的农民。

“捉汉子,成亲家,进了门槛滚红床,洞房之后是一家。”

一匹杂色辽东马跑在人群前头十几步,马蹄撅得轱辘掉土,汗水顺鬃毛洒下,竟在石子路上勾勒出一条清晰的线索。鞍鞘上的俊朗男子直回头望了眼,登时脸色煞白,靰喇靴一磕马肚,铁蹄碎石,飞驰前走。

“这,这是怎得啦?十天不见,沙家庄的乡亲们都成痴汉啦?”

李化鲸胸中酝酿出一口浓痰,一转头向癫狂庄民啐去。

他本是一个户外主播,那日爬山,不料摔下悬崖,成了一个崇祯十二年的朝鲜汉人。

谁晓得,这世界古怪奇多,历史大体发展甚至某些重要事件都能对上号,偏偏就是···有鬼神。

这不,刚打猎回村,街坊邻居们却来抢男人了,好似要抢回家成婚,想起他们女子平常的样貌,李化鲸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颤。

内心有嘶吼喊出,一个尖细刻薄,却犹如铜铁磨错的声响自胸膛通遍全身。

“奶奶的,这些都是街坊。老子不做丧良心的杀才!”

听到这催命鬼的嘶喊,他脸色一变,咬住牙关,拨转马头,只身向落差极大的山野中滚去···

愤恨、兴奋、惊疑,草叶跌落间,思绪一瞬转回昨夜,那个缘起的夜晚···

···

黑夜,山林,毛月亮呜咽着散发出糊糊的白光。

灰皮狼嗅了嗅地上血迹,蹒跚摇曳着尾,隐秘地快速爬到一个杂草从堆,弓背扫尾,只有两只绿色长型的眼珠在火光下照得红亮。

是一个用石块和木头堆砌成的营垒,牛皮帐篷旁一个年轻人正在烤火,时不时用酒碗向嘴里送着液体。

竖瞳盯着男人,直到酩酊大醉,倒在地上,这只畜牲很有灵智地迅速从草堆暴跃而起,扑向睡得死沉的男人!

“嘣”。

秋风只半转,男人兀地翻身,把身下藏着的轻弓掏出,两眼突睁,一只鈹箭从指韘里陡然飞出,长箭破风,一箭洞穿了飞扑灰狼的脖颈。那狼嗷呜一声躺倒在地上,四脚疯狂颤抖,长嘴呼噜向往吐着血沫。

男人顾不得等它死去,爬起,抽出绦带上悬着的月牙刀,冲上前去,一刀从前肢腋下刺入,刺啦划开一个口子,另一只手从这伤口挤入,利索掐断心口管脉,径直掏出一个汩汩冒血的心脏。

他把双手合十,突突鼓动的脏器合在两手中。跪倒地上,嘴中嗫嚅念着一段不清不明的话:

“狼儿莫惊慌,寻仇莫找沙家庄。刀过魂自在,六道轮回投好胎。不做乱离人,不要孤寡魂···”

穿着青色曳撒的男人把冒血的心脏仰头捧起,嘴巴轻轻咬着一个孔洞,吮吸着心口血。

毛月亮的白光,火堆的红光,男人年轻俊美的脸庞,和这血腥怪异的生食场景形成对比。

一阵啃食吮吸,他满意放下心脏,也不打理尸体。转悠着回到火旁,再从葫芦里斟出一碗酒,直着脖子吞了下去。另一只手摸了摸装着印玺的锦囊。

“好酒。”

这人便是李化鲸。

李化鲸把短斧取出,一刀劈在灰狼脑缝中间,流下的浆液用瓷碗乘了,尊敬地端起来。放在一处小铜炉边上。

五个月前,屠夫家的女儿在河边发现了满身是伤的李化鲸,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条缺口刀。

张家人心善,每日粥饭水药,肉米骨汤把他养好了伤。李化鲸也晓得报恩,伤好之后挑水劈柴不必说,还惯常进山捕猎打肉,专送给张家卖肉,以偿还恩情。

他们膝下无子,早把这个温和善良的壮小伙当做了儿子。

但是,张家人并不知道,李化鲸上山是为了什么。

小心从曳撒兜中翻出内里的小囊,松了绳子,取出一支寻常样式的灰香。李化鲸恭敬地朝生锈的铜炉连拜三下,焚香插了上去。手上小刀反向对着拉开衣服的臂弯划了一道口子,几滴血液撒到香炉前的狼脑上。

李化鲸盯着绿绣驳杂的铜炉,看到铜锈表面一丝不易见到的光华流过,顿时眼中充满喜色。

“苍天在上,后世之人,在此求解。天下事如何?胸口笃疾如何?”

李化鲸期待地将一张黄纸垫在香炉下,等香灰簌簌掉下来。

这香炉是他原身持有的宝物。祭拜十次,能有一次回复便很好了。五个月来多亏这香炉解惑,让他知道了这世界许多通识,也知道如何利用狼心暂缓伤势。

前身是个伤兵,伤落在朝鲜沙家庄旁。

沙家庄,高丽大地,鸭绿江旁,东接着辽东的白山余脉,西连着鸭绿江的平良江口,自古交通汇聚之地、繁华云集之所。

五十年前,这也曾是一片人来人往的市集,高丽山参根、黑吉貂皮大氅、山东生火铳、日本平钢刀,无所不有、无所不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戏子、侠客、牙子、妓女、商贾、走镖人、卖货郎,门市林立,码头货物卸米履地无人捡拾。

只是天数有变,繁华似草。

自打万历懒政,努尔哈赤起兵反明,立国大清,大明在辽朝二地的兵马损失殆尽。另一支历史上没有的女真人首领,完颜杜固趁衅胁兵入主朝鲜,立国大夏,如今二十有一年矣。

侥幸活过了战火的老人们,语气如做噩梦般告诉子孙后人,尸积如山,血流盈鞋是什么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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