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有些同情,但转嫁苦难者不值得救赎,这类人通常淋过雨又想撕了别人的伞,心里极度不公,祁钰在想,若说最不公者,莫过于她吧,在这个以出身论高低的时代她算是最底层的了吧。
祁钰苦笑一声,又觉思想有所偏颇,她的任务不就是要打破这种不平等不公正么?
她把谢长则捏碎的茶盏碎片聚拢在一块儿,碎片有大有小,最大的是盏底,而且最难分解的也是盏底,与此同时盏底想凝回所有碎片化离为整尽归其所有…
它会用什么办法?昨夜噩梦惊魂,或许有所指引?
“虚名无实,民贵君轻!自古帝术皆与此四字有关,为何民还过得那么惨,原因只有”
祁钰像是想到什么了,愚民,集权,等级制度下层层媚上欺下,裹茧封阶,渊不见天,天神黄胄,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一人外其余人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内部矛盾,而非针对于高高在上之九五至尊,这套体系类似于荀景给她所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夜魔,他可真够聪明的,这样确实很难瓦解,但也并非无解。
黑洞洞的囚车里沈玉堂的样子比之沄州时更添狼狈,因他非官,祁钰给他递过去一方浸湿了的绢帕,沈玉堂忧忧看她一眼,从昨儿到现在他一直没睡,他想妥协,不是因为惜命,因为不管怎样他都会死,皇帝不会允许他这个大地主存在,并且想把民田变成官田,迟早都会做,他妥协的原因是稳定,这样的体系已经稳固了上千年,贸然干涉定是一场血雨腥风,生民涂炭。
纠结不定,犹豫不决,沈玉堂的表情太好让人猜出了,祁钰心中寂寥,这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崩溃倒金字塔的翻天覆地,为什么叫倒金字塔,因为它是权力和利益的分布,而非等级分布,等级是顺金字塔,最少的拥有最多的,挥霍奢侈,最多的拥有最少的,痛苦煎熬,典型的中央集权。
“你犹豫了”
祁钰嗤笑。
沈玉堂一惊,额上浸一层细汗。
“我…我…”
沈玉堂垂首双眼闭了又睁。
“沈某惭愧,无德无能,亦有九族”
“你不用惭愧,能为人所不能之事者寥寥无几,可有一个问题我久思不得其解,沈大哥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沈玉堂抬头,直棂窗的光线照不到对面那人,却照在了他的头顶。
“遭受苦难者如何使他能心甘情愿?”
沈玉堂思忖,后宅事有贤妻打理,内院仆从自有分工,互相监督,时有视察,也并不累,除这些之外,他会觉得什么苦,算账,他会觉得算账苦,可也乐,因为他喜欢算账。
“苦中作乐?”沈玉堂答。
祁钰点头又摇头,沈玉堂疑惑。
“此为你之意非他之意,如何使他接受你之意?”
沈玉堂想起茶坊做工的巧匠,他们是为生计奔波,是心甘情愿,于是他道:
“知其所求,达其利益,等价交换”
祁钰挑眉却仍摇了摇头。
“欲壑难填,沈大哥会用多少利益交换呢?你是商人该比我清楚”
的确,工钱他须和沄州及浙宁府其它州县豪绅商议,定一个市价,并约法三章绝不调价。
“在同一片区域中使他们可以得到的交换利益达成一致”
祁钰缄默,不置可否。
“若是他们人很多,有几个为了生计降薪求入,你待如何?…他们仍非心甘情愿,只是情势所迫”
“自请降薪,竟还有此类人!”沈玉堂迷惑不解,哪有人嫌工钱高的。
祁钰勾唇轻笑,自以为是的很多,自作聪明的也当然不少,他们想挤掉同盟。
“那该如何?”沈玉堂暂时想不出遂问道。
“毁其思想,灭其神魂,造众神明,敛其权,增其奴性,教其中庸自保,又使其晓可毁神代之,如此既懦弱又想当神,沈大哥,你说为什么”
沈玉堂皱眉,只觉祁姑娘说得有些太极端,有这么狠毒的人吗?
当然有,而且很多,不计其数。
见沈玉堂不答,祁钰解释道:
“权是他们自愿给神的,神是他们自愿造的,当然也许有其它营造炒作成分,包括被捧上天的神自己,而造神是为了给心中自以为能实现的梦铺路,不能者欺骗愚者信神爱神奉神从中获利,能者毁神代之,为此不择手段,视苍生如蝼蚁”
“很可笑吧”
“他们无神,不相信神,但会造神,会屈膝拜之,少了什么呢?”
祁钰的笑讽刺又轻蔑,沈玉堂愈来愈共鸣,他的心跳得很快,比拉这囚车的马儿疾驰声还快,少了什么呢?
脑子,他们少了脑子!不是他们,是他,是成千上万的他,会争相蜂拥地崇拜神,乞求神一个青睐,一个施舍,而那个神其实是…人!!!
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轻易被鼓动敬神的他们可不就是的的确确少了脑子么?
他们却也很聪明,自作聪明,聪明用在自相残杀上,不是傻子却胜似蠢货!!还自得其乐……
沈玉堂忽然大笑,眼角却是残沾的泪水。
“他们懦弱,需要神的指引才能走,所以必须给自己造神,他们少了正视,活在幻想,没有批判,人无完人,皆是如此,无一例外,沽名钓誉者冥冥假象背后禽兽阴私沈大哥又何知?”祁钰字字珠玑,铿锵入耳,尖锐入心。
“君怕臣平,臣怕民平,皇怕民平,府怕州平,州怕县平,县怕乡平,乡怕亭平,亭怕里平,父怕子平,夫怕妻平,男怕女平,主怕奴平,皇帝思维人人皆有,奴才思维亦人人都有,既想当皇帝又想做奴才,沈大哥,你也不例外,你在怕谁和你平,你的妻子?你的仆人?你的子女,还是你的母亲?你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沈玉堂像是被戳中了痛点,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也能流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你就是在怕,你怕失去了所有可控之物,失去了你所拥有的权力,哪怕是死,你也要带这种权力去阴间,你和高高在上的他们一样,既得所物,绝不放手…”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沈玉堂恐慌急切得像是在掩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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