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浩钧表现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俯视着霍洪:“霍仓监,有话慢慢说,别噎着了。”

“求大人救救小人呐……”霍洪带着哭腔哀求。

左浩钧故作糊涂,问他:“霍仓监这是何意?我不过是来买粮的,又不是郎中,没有救人的本事。”

“您就别再骗小人了,您来这可不只是买粮。”霍洪道。

左浩钧轻哼一声:“真是笑话,除了买粮外,到粮仓还能作甚?”

霍洪压低了声音,道出两个字:“查粮……”

左浩钧浓眉一紧,瞬间透出狠厉的表情,霍洪见状立马叩头:“小人冒失,大人恕罪……”

看得出来,霍洪定是知道些内情的,左浩钧吩咐王晏去门外守着,自己坐到了竹椅上。

“起来,别跪着了。”他审视着霍洪,像是官老爷看待审犯人那样。

“多谢大人。”霍洪叩谢。

“说吧,捡重点说,不要东拉西扯。”左浩钧对他道。

“大人,我要告发肖建……他、他勾结米商,倒卖官粮,祸国殃民!”霍洪呼道。

还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正愁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立马就来了个告密的。左浩钧压住胸中惊喜,淡淡道:“是吗,他怎么个勾结米商、倒卖官粮了,你详细讲讲。”

霍洪续道:“肖建说要留三万石粮食,根本不是为了稳粮价,这些粮已经卖出去了,给您就给不了买主了。”

左浩钧眼神一沉,诧异道:“仓廒里的粮和账册记录的分毫不差,他卖哪里去了?”

霍洪解释说:“大人,这是粮食交易的习惯,买粮和提货不见得是同一天,这三万石粮食已经卖了,只是货还暂存在仓里。”

左浩钧还是觉得糊涂,又问:“这也不对啊,就算没提货,账也该入册啊?”

“您说得没错,这三万石的粮食确实应该在账册上记‘卖出’,之所以看不到记录,是因为这批粮食的价格有猫腻,暂时还不能入账……”霍洪紧皱起眉头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买主是个豪绅,肖建与他勾结,故意折价卖粮给他。市价若是一贯一石,肖建就卖他八百钱一石,市价若是两贯三石,肖建就卖他五百钱一石。”

“竟有这种事!”左浩钧惊得站了起来,右手也不自主地窜成拳头,“这豪绅叫什么名字?”

“叫、叫梁定奇……”霍洪颤着声道,“他是南徐县的米商,也是当地的大族,每次折价卖粮完,肖建都会让我和李光去平账……”

“状告朝廷命官可不能单凭一张嘴,你有何真凭实据?”左浩钧追问。

“证据有的,都在账册上,不过只有以前的,这三万石的还没记上。”霍洪连忙道。

“那你把以前的指给我看!”左浩钧拿出账册放在桌案上。

霍洪走到桌案旁,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条记录说:“大人请看,这是去年十月初四梁定奇来买的一批粮,数量是八千石,记录的价格是每石八百钱,实际的价格却是每石六百五十钱,每石缺口一百五十钱。”他手指向左一滑,“为了平账,之后近十日的交易里,收粮的记录价格都比实际价格高四十钱。”

霍洪又翻出另一页道:“您再看冬月二十三这一笔,数量是一万三千石,记录的价格是每石七百三十钱,实际却是每石五百十五钱。同样,直到腊月初五前,所有的收粮记录价都比实际价高五十钱左右。像类似的假记录有很多,都是通过虚记收粮价格来补偿卖折价粮造成的钱账不平。”

左浩钧惊愕不已,但很快又有新的疑惑:“收粮价和卖粮价都是朝廷在月初定好的,肖建有什么资格在账册上乱记收粮价?”

霍洪解释道:“大人,民间粮价每日都在变,朝廷只会定价格的范围,不会把数定死,否则就没法执行了。虚记的价格只要这个范围内就行,并不违反朝廷的指示。”

左浩钧捧起账本,仔细查看霍洪刚才指出的买卖记录。果不其然,同一个月内,几乎每笔买粮价都比卖粮价高四五十钱,更离谱的是有的同一天里的买粮价都会比卖粮价高五十钱,这不妥妥的是贱卖官粮嘛!

左浩钧愤然拍案:“霍仓监真是好手段呐,这样的买卖都能让你把账做平了。这倒卖官粮的罪过也有你一份!”

霍洪被吓得又跪倒在地,哀求道:“大人饶命啊……小人官卑职小,不照做就没了饭碗,您能否念在小人检举揭发的份上,留我一条命,小人愿戴罪立功,给您做牛做马……”

左浩钧低喝道:“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你必须把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霍洪叩头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肖建和梁定奇是怎么认识的?”左浩钧问。

朝廷有严格的官员外放制度,凡是从中央外放到地方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不许到其家乡所在的府衙任职。梁定奇若只是泰昌郡的豪绅,不太可能与肖建有故。

“是经一位官老爷介绍认识的。”霍洪答道,“梁定奇头几次来都会带一位姓陈的大人,这位陈大人像是肖建的上官,肖建对他言听计从。”

左浩钧脑子立即闪出一个名字——陈禹。但为了核实,他又问:“这个陈大人总过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来是哪一天?”

“来过四次,最后一次是哪天小人确实记不清了……”霍洪挠挠头,“不过肯定是在十月,从十一月开始,梁定奇就自己来买粮了。”

这就对上了!陈禹的棋谱上有四次在筠县的对弈记录,且都发生在十月。

左浩钧皱眉思索,若陈禹指使肖建折价卖粮给梁定奇,迫于上官的压力,肖建或许会就范,可如今陈禹已死,折价交易为何仍在继续呢?要么是肖建已经和梁定奇建立起了稳定的利益关系,要么就是陈禹只是替人出面,是棋子,主谋另有其人。

左浩钧自然是更信后者,除此之外,陈禹的死有可能就是拜这位执棋主谋所赐!

“梁定奇总共买过多少粮食?”左浩钧继续问。

“算上还没提货的三万石,从去年十月到现在,总共约有十五万石。”霍洪答道。

“他买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左浩钧有些不敢相信,“去年泰昌收成那么好,就不怕囤在仓里变陈粮吗?”

“里面至少有八成是从腊月开始买的,几乎都卖去上原了。上原去年遭了旱,自腊月始粮价涨得飞了天,从筠县采购,再卖到上原,价格能翻两三倍,这么肥的买卖,梁定奇肯定不会视而不见的!”霍洪的语气也开始激动起来。

左浩钧悚然一惊:“梁定奇在去年腊月就知道上原缺粮了?”

“可不是吗,这种豪绅大族在朝廷里都有人,有什么消息他们很快就知道了。”霍洪道。

听到这,韩孝通此前的分析霍然浮现在左浩钧的脑海里:“在上原,庄稼八月末收,最晚也不会晚过九月初,若真是出了旱灾,上原求援的官函不会拖到年后才发……”

难不成真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拖延官函呈报,借两原的粮食价差大赚国难财?若真是这样,那简直是罪无可赦!

左浩钧脸色阴沉得如一团黑云,他继续问霍洪:“你说梁定奇在朝廷有人,是谁你可清楚?”

霍洪正色道:“南徐县的郭家与梁家十分交好,几代都是姻亲,郭家从高祖辈就在朝廷里当官,听说梁定奇的老丈人就在朝廷,还是个大官呢。”

左浩钧脱口道:“大鸿胪郭璧?”

“对对对!”霍洪立马接道,“就是叫什么炉子的官。”

左浩钧忽觉茅塞顿开,整件事的脉络也逐渐清晰:上原受灾,求援官函或许早就传至鸿胪寺,郭璧故意按下不报,勾结李沛倒出官粮卖往上原,赚取巨额差价。泰昌郡挨着上原,又是产粮大郡,从泰昌各县采购粮食最为划算,于是便有了陈禹到各县疏通官绅交易的行程。如此一来,国库受损,上原百姓受难,郭、李二人却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惜,光凭这些推断还不足以证明郭璧和李沛有罪,折价买粮的是梁定奇,郭璧可以谎称自己不知情,甚至还可以大义灭亲。至于李沛,如果他一直都是借陈禹之口给肖建传达命令,陈禹死后便无法证明他与此事有关。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一次性抓到足够多的涉案人员,不仅仅是筠县的,还有棋谱上所记其余四县的,一旦证明折价粮弊案不是孤例,便可掀起司农寺的大整顿,那样李沛及寺中党羽就难辞其咎了。

见左浩钧半晌不说话,霍洪又紧张了起来,他面色如土,颤颤问道:“大人,是不是这人官太大……”

“区区大鸿胪而已,何足挂齿。”左浩钧不屑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待在仓院内,哪里都不要去,我的人会护你周全。倘若一切真如你所言,你不但没事,还能受赏。”

说完,他吩咐王晏留守粮仓,自己连夜赶回凌京。要想同时突查四县的常平仓,他必须找齐硕桢增派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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