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雀实在想堵住他那张傻嘴。想想吧,再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要跑去问妹妹求援。有个倒霉蛋儿随即会风风火火杀到,居高临下质问她为何冥顽不化,或许洋洋洒洒又发表所谓“都还活着”的高见:“亲情天性,怎么可能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父母不会戕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一定是误会,就像午献,就像太后娘娘,过去是命运使然、无可奈何,可现在,现在他们毕竟还活着!你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这难道还不够?”
轻轻按去眼角泪水,她以为此言好笑。别说是木棠,换了谁人,定是想都不敢想……可她心心念念,盼过不止一次:若是父亲不在人世,若是母亲业已亡故……总归是命运不公,一切无可挽回。心安理得地悲伤难受,过了也便了了。莫如眼下这般谁都是错:移情别恋的娘,恼羞成怒的爹,还有她这个一去不回的女儿——一家子畜生,哪怕不相看两厌,照旧让对方难过。然后木棠闻言就会跳脚,恨不得立刻替她去渭南父女团聚……或许也挨她一句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有舅舅?你母亲被撵出娘家,如今你大可衣锦还乡!”
幸好李木棠今日不知所在。今夜,她做不了客观冷静的师傅,也做不了慈爱和善的姐姐。
一窗之隔,却还杵着个亲事典军。
远远地,来了什么人又走。窗户被敲了几敲,贴缝隙塞进来一封书信。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对面不曾用力,却飘摇落地泡了香气四溢的豆浆。曹文雀眼瞧见,却当也得了雀目,心灰意懒只管往床上一仰——有贼人翻窗户,轻巧也落在床前。
许久没有动静。曹文雀猜测,他大概在犹豫是否要将信上的豆浆舔一舔。说来不怕羞,这种事她曾经做过。那是掉进豆浆缸里的一本《孟子》——准确来说,是她自己扔进去的,因受不了被娘逼着背书。整本墨汁连豆浆其后喝了个饱,这回是爹高大的影儿身后站着,耳提面命。好长的一个晚上,燃了三四天的烛火。爹、娘、和她,一家子,一个小窗。她哭了么?记不清了。那豆浆似乎是酸的,却使她如今以为羡慕。
“没能耐,白丁一个,不认识字。拿走。”
往床上缩缩,初夏的被窝,热得叫人恼火。可恨典军老爷全无眼色,居然反而点着更多烛火,又将影子横亘床前,使她无处走脱。无端地,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好似两军开战前,列阵已毕,风声却稀。有些将要改变她余生的要事,即将从那个影子的口中,不咸不淡地托付了。
掀被仓皇坐起,她期盼得过于突兀;亲事典军站在一池豆浆里,虔诚得有些认真。信纸湿重,忽而脱手。忽悠悠撞在她的脚面,冰凉,竟也舒服。
不用去看那些字句。她或许已经了然。功成身退,他已请示了殿下;这封回信,该是来自师门。
“师傅说不许。”
“……嗯?”
她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
“……我也是才看到。”
可不是,他还认真探着脖子呢。
“那、泡坏了。不作数,我没见过这封信。”接着想起面前之人是个刚正不阿的,他又该懊恼不迭了。瞧那赤红的面庞,轻咬的牙关,指尖的豆浆且还润着,烛火照应下,接显出非一般的滋味来。比那酸豆水,还得叫人咂舌……“我的命,曾经是我师门给的。”却专门要说出这么些冷硬无情字句,教人简直要掀被跳起,掐他的脖子,再捣他的脑袋!“但我余生的命……”
八字还没一撇,那高大的影儿便跑了不见。竟还害臊哩!是重新缩回墙脚下,像株没等到春雨,蔫蔫败了兴的苗。曹文雀赤脚下地,也沾了那些许豆浆凉意,背身坐上窗台,一跃、就落在他身畔。侠客快意恩仇,哪管儿女情长。所以何须计较一个丑荷包,不用惦记那晚甜豆浆。此后即便离开王府,开店、卖艺;治病、跑腿;或者讼师和捕快……山高水长,且看此夜月光。
“……你不肯原谅?”
曹文雀是否摇头,他如何得见。却是枯藤死灰复燃,有一句:“生辰,万安。”攀援在她肩头,带着轻笑的,那根苗发出悠长的声音。云中隐约鸟啼。细雨拂过,她的脖颈,他的耳后,就都染上,杜鹃花的颜色。沾了灰尘的豆浆,原来,也算不得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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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就少有这般迷蒙轻纱般的细雨。苏以慈单独一骑,拽缰仰头瞧着,有一会儿不太能睁开眼睛。爹爹走在前头,才不管他。二哥一会儿就得驭马回头笑话:“我这好三妹哇,恨不得上天去啃云!”才探着要接雨水的舌头马上会气鼓鼓塞回嘴里堵着,除非二哥明儿陪她去采蘑菇,否则手中这条马鞭,可不能将他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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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再高点,要再高点!”
大哥腿疾怕雨,两个侄儿难得被她带去雨地里撒了欢。经了雨的砖瓦湿滑,她却就是带着俩小鬼上了房。二哥分明远远看到,却走近来抱个胸置身事外。回头哄那掉自己怀里摔疼了的小丫头,还得冒着雨带她去游“长安繁华”哩!至于甩不掉的那俩跟屁虫?总是苏以慈自掏腰包来巴结讨好。“姑姑最好!”小孩子挂一脸蜜,眯眼笑得真诚,“不像爹爹,爹爹都不陪我们玩耍!”而后二哥会看见她少有的一本正经,如何教育孩子他们父亲征战沙场,是为国受伤。废掉的那双腿最受不得寒凉,一会儿闹完了回家,还得急着给他也带俩米花糖。
苏以慈许久不曾出宫,不知去哪寻卖糖的铺面。夜幕初降,细雨霏霏,前来接驾的李木棠简直是个透明的鬼影。所以配合荣王先声夺人,她代替皇帝来施恩:“既然如此,李姑娘不必跪。索性大家都起来!”
甚至于其后席上,她挨着准陇安县主,夹菜倒水还是非一般的殷勤。“这骨头里全是骨髓,哥你得多吃。”就差一句这样的关心。一旁李木棠傻楞楞着,掉了些汤水在手上,似乎还想偷偷嘬了——反倒与刚回京毫无章法的苏家小女儿一个模样——瞧那躲闪的目光,频频四下打量的脑袋,可不是把想要弃席逃跑的心,也都写在脸上?
李木棠说实话根本就不想来,如果不是陛下抢先拿出一坛酒,说是靖温长公主赔罪的心意,何苦勉为其难,带条还没养好的破腿掺和到这鸿门宴里?看,连皇贵妃娘娘都着实古怪,贴着自己坐了,半面身子都迫不及待扭过;却给皇帝陛下留个背影,像逼着什么罗刹,眼神都不敢向那边触及。堂堂苏帅的女儿,曾经内宫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将军,怎么就胆小如鼠,一手还不自觉将腰际匕首紧握?或许这根本就是个陷阱?红脸白脸,夫唱妇随……总之入夜出宫,就是来者不善!本就沾了雨丝的面色这下更为糟糕,免不了又招荣王一番嘘寒问暖,对座的皇帝就把眼睛看直:
好家伙,他专程带着皇贵妃前来,也想做出些琴瑟和鸣,参与些其乐融融。小小一个奴婢,上来就拧眉头撇嘴,大摇大摆把难受劲摆上台面,先驳他身为皇帝的脸面,又抢他哥哥关心——着急忙慌,目不转睛,是儿时陪他抄经的哥哥,是劝他不要在哭的哥哥,是他血脉相连、只属于他一个的哥哥——现在却冲着一个奴婢低声下气。甚至刚才要不要设宴、要不要接酒,竟都是这贱婢来命令哥哥——他上天入地大败燕贼的哥哥,成她榻前侍奉了,真真岂有此理!
而他,居然还是给她来送方便的。“真要封县主,那仪式未免太长!命使、受册、谒太庙——没有个一半日,绝难成礼。今日朕至此,便是这些繁文缛节统统省去。朕亲自册命,朝野焉有不服之理?”
李木棠难免就想起所谓“宣清长公主和亲”那一场原无圣旨的闹剧。既无官家行文,出嫁者便是襄安公主,失踪者才是宣清长公主。她为此险些被大理寺拿去,额角砸伤至今还隐隐作痛,怎么可能不吃教训?皇帝今天能俩嘴皮一碰承认她身份,出了荣王府的门,改天随时可以翻脸不认——连临轩册命都没有,她算什么陇安县主?左手拧了袖口,右手将酒杯捉住,心思狭隘者黑漆了脸尚未开口,却有荣王殿下一旁帮衬:
“此事本也不急。等阿蛮养好身子,补办便是。或许与及笄礼同庆?如此,倒也算好意兆!”
“陇安县主是不急着出嫁。”皇帝恶狠狠再撇一眼刀,回头依旧乐呵呵对哥哥傻笑,“太后可急着抱金孙。没有这个身份,做荣王妃,只怕名不正言不顺。陇安县主。”手中筷子戳碎了鹿肉,皮笑肉不笑的切换,皇帝只用眨眼功夫,“缠绵病榻日久,只怕宫中诸事也无从得悉。说来得让同乐。你那旧主是个识抬举的,身怀龙裔、已有四个月。朕封了她做良美人,陇安县主何时方便,入宫行走也去探视一二,略尽心意哇?”
两眼一低,这蠢材果然得自惭形秽,这就蔫了没话。却又是荣王,一把握了人的手,言笑不变:“阿蛮如今也是昭和堂姑姑,又是亲王国国令,入宫本畅行无阻——前者还是承陛下恩德。良美人大喜,是陛下大喜,国之大喜,莫说阿蛮,这杯酒,该当臣来敬!”
“一家人哪说这个。”皇帝笑着却摆手,“一点薄酒,没什么力道。还是秦秉方送来,真真儿皇长姐亲手酿酒的心意,千叮万嘱了,是要朕、代替给李姑娘赔罪的。李姑娘如今也能下床了,也能吃肉吃菜了,但这葡萄美酒一口不吃,还得让皇兄代劳……莫非,这是……”
跃跃欲试着,他已经将眉头挑高,眼神更直钩钩往人肚子上打,连皇贵妃一旁都看不下去。“我们不要孩子。”还是荣王,想都不想就开诚布公,“陛下千秋万寿,臣无此烦恼。省得折腾她这身子。只与阿蛮幸终,臣,已别无所求。”
“那太后?!”
瞧瞧,苏以慈都不敢置信。那贱婢腕上,可还挂着太后的金镯;却原来案上供奉牌位,尽是李姓宗嗣——抛家去国,这是要入赘不成?皇帝那身板骤然就打直,更听不得哥哥嘻嘻哈哈的“我自有区处”:有什么区处,不全赖他这个做弟弟的前后周全!“是陛下天恩。”他竟然点头也认,“这些天臣走不脱,庆祥宫、郑邑……深谢陛下从中转圜。”都这么亲口说了,李木棠——何其可恨——还皱俩眉毛满腹狐疑,怀疑天子是怎的?胆大包天!刚出事那些日子,是谁帮她抄了数卷经文,是谁在乐福斋给她供了佛灯,又是谁为她遍招天下名医?是谁补了哥哥侍中一职,是谁出主意让哥哥报仇雪恨,是谁支持哥哥朝中大施拳脚,又是谁将左卫一并交付,还是谁陪着哥哥醉酒,又承担了他失态的痛哭?不是你这个缠绵病榻的废物,不是你这个后来居上的小偷!目瞪口呆做什么,摇摇欲坠做什么?哥哥你紧张的目光何必霸着她,不如来谢谢我!
皇贵妃给人新满上的一杯酒倒了。赤红的浆液奔腾而下,湿了裙面,红了双眼。那么些亲密无间的过往,晋郎只字未提。但凡皇帝包藏祸心……他岂非已经利用晋郎、发出那十道采访使?不过晋郎近来分心在自己身上,不曾深究朝堂诸事;又郁气在胸,所以指哪打哪,对皇帝或许好用……他又久违地露出脆弱的迹象,满足了这无能之人的虚荣心……好一个皇帝!待这几天好日子过了,做着侍中、又领左卫,朝野侧目,功高震主,岂非……
真如她浑身赤红的鲜血!!所有人,都来杀他!!!
一杯有样学样也试图被扔下桌去的葡萄酒可惜被皇贵妃捉住——此人眼疾手快,和刺驾当日挡开冷箭那一招相比,功夫竟丝毫不见退步——否则皇帝也得向那李木棠一样,呆滞着发点癔症,哄哥哥来大惊小怪……哦对了。他这时候忽地想起来。那日康旺饭庄外,她是给人泼了狗血的。葡萄酒红得很呢,怎么不是噩梦重现?原来……这样……就算自己今日打败了她了?这不,都露出那胆小如鼠的原型!
皇帝继而却大失所望,胜利的滋味仅只片刻,李木棠居然立刻又换副面孔,言笑盈盈,体面却紧绷到做作。不急着送客,她开始谈笑风生,竟然应对自如。哦,且看背后那对联:字迹丑陋,绝对是她手抄:“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原来是这样的硬茬子。别说,旁边坐着姓苏的那位,岂非也是一个?后宫用不着那么多军师;哥哥也不必养这个私兵。所以可惜哇可惜,为何当日葛三娘没将她杀死呢?清除此狼子野心之变数,哥哥必定分崩离析,自然不能再肖想皇位,反倒得长久地依附于他这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
全都给这贱婢毁了。她是不是这会儿还不着痕迹偷看苏以慈,惦记人尚未到手的凤冠哩?乱臣贼子,该死。可是说回来,他的第一个孩子,难道不该是皇后所嫡出?到时候别又弄得兄弟阋墙、江山不稳……
自讨没趣自取其辱暂且到此为止,今夜,同那未曾露面的亲事殿军一样,他也有些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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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荣王也有。就着剩下大半未动的席面,纵着阿蛮他简直也要乞丐抢食哩!匏制卷草纹福字碟里扔着半块风枵,这是嫌猪油加糖腻味,得用口羊奶压一压呢;探身向前,杨中丞豆腐且舀一勺——浓浓覆上鸡汁,再添片近似透明的鳆鱼在上头,一口下去不闻豆腥,光是香蕈鲜味就得冲掉了眉毛;左手旁鹿筋用火腿煨得红亮亮一碗尚未用完,晋郎又取些八宝肉塞了满盅——花海蜇就胡桃肉、再挑鲞鹤上蒸入了味的虾子来一口,就着那飘着一丁胸肉头肉的鹌鹑参汤往下一冲——
暴殄天物,也就不过如是了!
李木棠所以满足,什么腥红酒浆早被推至一旁,什么血刺呼啦的噩梦也不必再想!只管抓紧在眼下奢侈,尽情挥霍福气就是!皇帝今夜来者不善;自己席间丢尽脸面?统统都忘记啦!美食爽口暖胃,实在将所有提心吊胆一并按下。难怪近来一皱眉头,晋郎就急吼吼得来塞糖。
桌角的葡萄美酒倒了,浠沥沥洒了一地;夏夜小雨浸润,满目血红冲淡。所以门扉稍掩,再挪小火煨着鱼肉杂菜。羊奶相酬,蘸蜜分着点心。头抵头着,一时钗横鬓乱。夜话断续正欢。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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