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政局来了工作人员,说俱乐部给市长的信和给民政局的报告都收到了,市委和局领导很重视此事,让他们来了解情况。他们详细询问并记录了我的年龄,学历,病情,家庭成员,生活情况,经济来源,筹备俱乐部经过,核心成员情况及地址,准备一一访问。
我说,病残青年渴望就业,渴望交流思想,渴望做有用的人,我们成立病残青年俱乐部,就是希望在党和政府的领导和支持下,自立互助,做一些具体的工作。
工作人员很赞同我们的想法,夸我思维清晰,对残疾人状况有感性认识,对我们已开展的活动给予了肯定。并说:民政支持残疾人生产自救,可以提供资金支持。残疾人工作要有政府统一的组织或委托某个部门来领导,要有一位副市长专管,建议由你们病残青年直接向政府提出,领导更容易接受。民政可以请市长与病残青年座谈。成立俱乐部的事,只要统一组织领导这个问题解决了,有专管领导了,一切就都好解决。他们很诚恳地说,你有困难提出来,我们帮助解决,民政的工作就是解决群众困难的。
核心组聚会,大家一致认为坚持办俱乐部与建议政府统一组织领导同步进行,一并写在给政府的报告中,再次重申,俱乐部自立互助宗旨,是残疾人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务的民间组织,适合中国国情,适应改革开放形势,希望政府批准俱乐部。同时商议生产自救及与市长座谈的内容。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我们递出的报告没有回音,民政支持的动作也一再地拖延。核心组成员中有人反馈,在单位被领导警告别参加非法组织。一些骨干有了退意,一些骨干面带疲容与之前的振奋状判若两人,还有志愿者来告知单位不同意他们参加俱乐部活动。
小潘私下找我说,街道办事处表示愿搞生产,但不支持俱乐部,所长要我脱离俱乐部。对外你就说我是来帮助你的,帮你跑跑腿,并没有参与俱乐部活动。听说谷老师参加俱乐部的活动也受到音协某些领导人的非议。他谨慎地建议,俱乐部先不要造声势,不要谈章程,刊物宜谨慎,以免民政局等部门误解。
我忍不住泪下,既然知道我们做的是好事,知道这些人可靠,却又不敢支持,怕的是什么?防备的又是什么?人为地制造矛盾,站在群众对立面。群众有困难找政府,政府不能帮助解决甚至不理,群众自己想法子解决困难,政府监督却很勤快。
见我眼泪八岔,情绪激动,小潘低头许久不语。临走时说,想开点,有事你就找我。
小潘走后,我一个人痛哭难抑。谨慎是对的,但不能裹步不前。现在的社会是,人人都怕出错,只好不做;而有谁想做,就遭八面发难。结果谁也别动,这就是当前疲沓的根源。一件新生事物如何能完美?困难难免,但阻力不应该首先来自政府和领导,当领导的不信任群众,这是最令人伤心的。我没什么可担心失去的,也不怕责难,倒要试一试,无私无畏地做点事。
在核心组会上我表示:残疾人组织起来是我们多年的愿望,也是我唯一能为社会尽力之处。我的人格和精神境界是公认的,不必谦虚,惭愧的是做事太少。俱乐部是新生事物,必然会遭到阻力和责难,也不可避免会犯一些错误,我愿负主要责任,如有追究我愿意全部承担。你们都是名人,有的已经有单位,应当要保护。
京生对我的话表示理解,补充说:出名者在二线,必要时可出来说话。
俱乐部有个合法身份的期望变得遥遥无期。民间组织在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先例,民政部门对此持谨慎态度。在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之后,西北的兰州、西安,东北的大连、沈阳,南部的广州,中部的上海、南京,以及全国许多大中小城市都陆续成立了残疾人自助组织,不少地方获得共青团的认可。他们的成功激励了我们,于是我们又积极争取共青团北京市委的支持。不久,共青团市委,市青联领导同志都来俱乐部,称俱乐部是创新,为国分忧,病残青年工作也是共青团工作的一部分。但是,关于俱乐部的归属问题,应由市政府和民政部决定。尽管民政部城福司狄亚司长、民政部城福司薛恩元处长,北京市王纯副市长,共青团市委马木强书记,市青联李光荣秘书长等领导人多次参加俱乐部活动,并对残疾人振奋精神,生产自救给予高度肯定,但都回避了俱乐部的合法身份问题。也因此,媒体的报道尽量不出现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名称,甚至1982年9月26日俱乐部召开成立大会的庆典,媒体的报道也是将其演变成一次病残青年的联欢会。11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综合节目让我谈谈如何对待生活,播出时剪去了我谈有关俱乐部的一段,只在前面介绍我联系了许多病残青年。
没有合法身份是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的硬伤,俱乐部都没挂过牌,大家就凭口口相传找到羊肉胡同这样一间大杂院里的小屋。没有公章不能对外联系,哪怕借个活动场所都处处碰壁,没有介绍信免谈。唯一一次邀请中央乐团为残疾人义演,地点在北京展览馆剧院,还是团市委出具了介绍信。但活动从头到尾也未体现组织者是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媒体报道:中央乐团为病残青年生产自救募集资金义演。
没有帐户,俱乐部不能接受社会捐赠,有个别愿意捐钱的单位和个人,我们只能出具俱乐部自制的收款凭证。资金一直是困扰俱乐部的难题,《朋友之间》就在这艰难中坚持送到朋友们手中,靠会员自己刻字,后来是打字,油印。那台为《朋友之间》立了大功的油印机,没有商标,是会员自己制造的;那摞白纸,是造纸总厂的同志们捐赠的;为了节约开支,每期都请会员自取,几个会员一本互相传阅。大连市残疾青年协会、镇江市残疾青年协会、南京市残疾青年协会成立大会都发来邀请函,俱乐部都因没有经费未能赴会,失去了许多次与全国各地残疾朋友及组织交流的机会。沈阳市残疾青年协会成立,来函力邀,仅此一次,俱乐部派四人赴沈阳,沈阳百余名残疾青年在火车站迎接他们,那阵式令人感动,回京后大家一再感叹后来者居上。甚至,西电公司残联主席王延等人来访时,看到俱乐部的清贫,还赞助了信封、信纸等办公用品。
为了解决资金问题,俱乐部尝试办经济实体,期望通过自办经济实体,以提成形式为俱乐部提供些活动经费。俱乐部倾力创办的第一个经济实体,是以重残会员刘立名义开办的个体同心工艺店,开办资金是会员的手工艺品在中山公园义卖所得的收入,店匾是会员自己制作。工艺店安置了刘立等四名重残会员就业。北京市残疾人协会成立后,同心工艺店归属市残协所属的实业公司,更名芳远美术服务部,刘立转为集体所有制职工。筱晓书店是俱乐部创办的第二个经济实体,以重残会员朱晓峰名申领个体营业执照。开办资金是俱乐部组织的三场义演,吴运铎给海淀区高官写信特批了书店申请用地,在万寿路西翠路口,北京电视台记者陈胜利联系解放军与俱乐部军民共建,部队拨款建成二十五平方米书店。筱晓书店开业时,吴运铎,部队、市青联领导,以及俱乐部会员和部队战士七十余人参加了开业仪式,吴运铎还题写了名匾,沈阳残疾青年职业培训学校赠送俱乐部锦旗:开路先锋,一直挂在筱晓书店内。书店安置朱晓峰等四名重残会员就业。之后朱晓峰归还俱乐部通过义演募集的资金。这两个经济实体帮助几个重度残疾人实现生产自救,但俱乐部期望以经济实体解决活动经费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
俱乐部合法身份和经费问题不能解决,俱乐部内部又出现分歧。有几个会员宣布退出俱乐部,另成立了华文残疾人协会。一时,有许多批评我的声音。有的说我接触社会少,极左,却固执,刚愎自用,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大家;有人指出我说话噎人,态度生硬,当面批评不懂拐弯抹角。我自省,在大事上是民主的,但小事上专断;待人是真诚的,却过于粗率。我痛心,出现分歧责任在我,但根源却在于存在认识观念上的差异。许多人做公益,也为残疾人服务,目的是个人利益或机构营利,公益成为其手段,这是俱乐部不应当认同的。俱乐部需要资金,为了筹资也可以引入一些营销手段,但目的不是营利,而是公益,是服务残疾人。许多人喜欢轰轰烈烈的活动,满足于创造一系列的全国第一就可以了,而对长期的、持续的服务不感兴趣。俱乐部的宗旨是自立互助,这一点不能改变,是俱乐部的出发点也是落脚点。观念的改变,需要打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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