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承明殿而出,绕廊庑向西,乃有茂林修竹,秋花芳馨。宫里的花和外界的不同,即使是耐得住霜寒的品种,亦娇艳非常。花草掩映之中,采上品花岗石凿桌案矮几。年轻貌美的公主嫔妃赏玩其中,好不美丽的仕女秋游图。 陈章之与陈建之望得眼睛发直,陈初之却注意到一位姱容修态的淑女。 有宫婢奉玉盏至淑女面前,恭敬且忧心地唤:“公主,该用药了。” 淑女闻言,困厄地摇摇头,额上翠翘伶仃。她支起琼臂,袖袂随之滑落,露出光洁的雪肤,肤质细腻,远远望去,看不见细莹的绒毛。唯有甲盖大小的红紫圆印在光照下熠熠生辉。 “公主!”宫婢惶恐地疾呼,声音略有些哽咽,“无论是怎样屈辱的过往,您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啊,陛下年纪尚小,江山未曾平定,若没有您,陛下该如何,江山该如何!” 说着,宫婢跪拜在淑女面前,双手举汤药过顶。 淑女却像是泄了气,没拿药,也没不理宫婢,只淡淡地说:“我知道。” 前世,她就如此病陨在董弗被诛之后。 “阿姊。”陈桓之蓦地唤陈初之,恨铁不成钢地道:“走了。” 说完也不等陈初之做出反应,他便揪着陈章之的耳朵往宫门去。陈初之跟上,玩笑着和陈桓之解释:“我与阿章他们不一样,我出神绝对不是因为沉迷美色!” 陈桓之不答。她又补充,“你要相信我没有断袖之癖。” “疯子!”陈桓之瞠目结舌地认定道。 …… 入宫无事,陈偕依旧没有明言要不要放陈初之嫁娶自由。陈初之也不多问,乖乖地等着。等到秋去冬来,天子诏伏将军之女伏如意入宫为妃。同年,册封皇后。后位终于不再空虚,陈偕对陈初之的安排告一段落。 年节前,陈初之得了空闲约裴康到西市胡姬馆赏酒听琴。不知怎的,竟被宠妾苏氏晓得,她于内院廊庑外撞见陈初之,见她打扮得清秀明丽,笑道:“三女郎这是要去见裴军师?说来,三女郎真是命带桃花,虽说长相不如其他两位女郎出众,但这惹男人竞争的本事可要厉害得多。妾身真希望腹中胎儿有她三姊姊这般本事,就不用为娘操心了。” 苏氏的语气很平静谦和,但是话里话外总有些阴阳怪气。从她唤陈初之“三女郎”这个称呼,陈初之就知道来者不善。她一个事事张扬的妇人此番怕是因为又怀了家主骨肉向自己炫耀的吧。可她陈初之并非闫氏,对于苏氏的举止无甚兴趣,更何况,闫氏早就说过,苏氏能在初见就汲汲地报上闺名,不是个有脑子的人。 陈初之望她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啊,托诸位的福,初之才能斡旋于众多才俊之中。不过,到底还是阿爹疼爱,无论排行第三还是第一,在阿爹心中,只有初之才不愧为陈氏的长女。” 其他的,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不过如她前世是一枚棋子罢了。 苏氏听了,脸色渐不太好,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也对,无论姜川的姬妾有多不受宠,女儿到底是女儿,儿子终究是儿子,家主不会摒弃的。” “自然。”陈初之点点头,“就像姨娘的冲之,即使智冠家中也永远没名于长兄和桓之之下。这血缘真是妙不可言。” 陈初之笑容可掬。苏氏的神情却越来越不好,她望陈初之脸青的样子,让陈初之担心自己使她动胎气,遂福了福身,请辞道:“初之还有事就不和姨娘多聊了。” 话罢,冒着风雪走出廊庑,往府外去。 …… 裴康等陈初之有一会。他坐在胡姬馆一层楼,要了壶浊酒悠然恣肆地喝着。一边喝,一边随着乐曲摇头晃脑,嘴里还啧啧称奇地赞叹胡姬舞姿曼妙,身材迷人。其实,有件陈初之不知道的事,裴康到长安不足一年,却已经通透谁家歌舞动听,哪间伎馆出众。倒也不是好色,而是他明白这些风尘之中,有寻常人看不透的智慧和高见。 他喜欢问她们对世事的看法,也喜欢与她们把酒言欢,但是,仅限如此。 而陈初之见裴康这般,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揶揄道:“裴军师好雅兴,竟坐在一层与民同乐,不过,看军师双目发直的样子,到底是因为歌舞,还是扭弄其间的胡姬呢?” 说着,她在裴康侧身坐下,顺着裴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去。裴康看了看她,忍俊不禁地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吃味呢?” 裴康心里盈上几许喜悦,他望陈初之,眼睛一眨不眨。陈初之没看他,专心地欣赏着歌舞,只嘴里说着:“最近衙署很忙吗?我观长兄和你都没什么时间狎玩闲逛。” “还好吧。”裴康回答,体贴地为她斟茶递水,“不过美人计还有许多需要商议的地方,后续的对策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你们准备怎么对待鸾姬?”陈初之始终不太相信陈偕的承诺。 “自然是放她自由。”裴康未经思考地说,“但她若是走得不够快就不好确定了。” 果然!陈初之暗叹陈偕不可靠。她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总觉得我阿爹同样不会轻易放过我。”有皇后了又怎样,不是还可以做嫔妃吗?即使不用嫁给小皇帝,还有其他的英雄贵胄呢。 裴康深以为然,顺势道:“因而,你要快点嫁给我,趁着我在你阿爹心目中还算顶尖。说来……”裴康顿了顿,莫名有些紧张,“你思考好了吗?是要识时务地选择我,还是天真地继续等待。” 这没由来地坦白与诚恳。 陈初之回首,答非所问地与裴康四目相对,“我听闻你喜好流连勾栏瓦舍,有诸多红颜知己。其实,我不介意你后宅充盈,但是我希望你心中喜欢的永远是我。这样面对危难之时便不会轻易舍弃。” “当然,我必不能全然仰仗你,我亦会有自己的谋划,你不用担心。” 陈初之很认真,裴康却哭笑不得,“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呆?阿初,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你既希望我喜欢你,又不阻止我纳妾偷腥,所以,我到底是要喜欢你还是三心二意?在你心目中嫁娶是场赌局没错,但并非我也如此。我说喜欢你,不是为了骗你嫁给我的谎言,而是真情实意。如果我说过喜欢你,还去与他人纠缠不清,那才是你真的应该担心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说过喜欢我?”陈初之见缝插针。她听裴康的话说不心动是骗人的,但就此相信不是她的风格。不过,心里的摇摆不定确实平稳许多,还得了闲心逗裴康玩。 裴康却被她问得一阵脸红心跳,张张嘴,半晌没说话。末了,他猛饮一口杯中酒,只道:“你这慧眼怕是早为浮云遮蔽。” 陈初之听得语默,叹了口气,转回头继续看歌舞。她真不知道裴康这只知谋划不知情爱的脑子是怎么察觉他喜欢自己的。 …… 两人在胡姬馆看了好一会歌舞,期间饮酒聊天皆如平常,仿佛确认恋慕关系对他们的情谊没有丝毫改变。唯有不经意间微妙的举止碰触才让他们惊觉身份不同,可以做的,应该做的也有所不同。 晚饭,两人在外面随意用了些。陈初之这才知道裴康喜欢吃蒸鱼,而且是一个人能吃一盘的那种喜欢。他还爱喝酒,无论清酒浊酒,有机会一定要解馋几杯。他不爱吃香韭,甚至闻到气味都会露出厌恶的神情。不过陈初之喜欢,他还是点了,且用自己的木箸去夹。 酒足饭饱,两人捧着腹走在送陈初之回陈府的路上。裴康今日似乎喝得有点多,面颊微酡,说话走动都比白日不羁许多。他与陈初之道:“小阿初,你还是正常装扮貌美些。现在的看多了,我都要怀疑小时候认为你有祸国殃民之相是不是错觉。” 陈初之冷漠,“反正你就没和我说过好话。” 初面说她撞见鬼,二面说她祸国殃民,三面说她珠圆玉润…… 要不是早知他的脾性,陈初之就要骂人了。 裴康闻言,笑意盎然地勾勾唇,“坦白地说,你真的很好看。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可谓惊为天人,看你也有趣,便忍不住地找机会亲近。后来,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要不是有嵇绍,我还真意识不到。” “明日,我去请嵇绍喝酒好了。” 陈初之不说话,裴康却唠叨个不停,“我可是从十二岁等你等到现在,你往后可要好好对我啊,要是你对我不好,我就离家出走三天不回来。” “这很能威胁到我吗?”陈初之好笑。 裴康颔首,“因为你习惯我陪着你,要是我突然不见,你肯定会着急。” 陈初之莞尔,“或许吧。” “小阿初。” “嗯?” “我很喜欢你。”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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