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贤对这位书生的好感立刻大增。  但有顾及兜里的钱实在是有限,她能拿出的最大数额顶多到五十两。  其他的银钱还要留下来应付日常开销。  她从二话不说的从兜里掏出一叠被油污浸染的黄渍银票,从中翻了一翻,找到上面印有五十两的票子,看了一眼脏肮的票纸,在瞧了一眼书生的平静表情,颇为尴尬地说:“大姐平常是在卖糕饼饭面维生,整个人天天都待在烟熏火燎的炉灶前,双手碰的都是油盐醬醋,跟客人的金钱往来,难免就沾了一点痕迹,要是你不嫌弃,我用这张五十两的银票,买你这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的拓印文稿卷轴如何?”    “这是您做小本生意赚来的干净钱,我有什么好嫌弃。”书生望着七贤略带歉意的勉强微笑,莞尔朝她安抚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於地,妳靠著自己的手艺在讨生活,这不是很丟脸的事情,相反的,我倒是敬佩妳的风骨节气,拿得起放得下,完全不受传统的观念束缚,很勇敢的做了妳该做的事,尽了妳该尽的责任。”    这一段话的确讲到了七贤的心坎,差点逼出她深埋在故作坚强外表下的脆弱。  一股呛进鼻腔的酸楚,硬是被她用了极大的意志力压制。  七贤好像在怕被书生窥探出藏在灵魂底处的悲伤,她不言其他,专门针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拓印文稿另起了话题,可她稍微哽咽的嗓音仍是泄露了情绪:“我有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岁,在这个村的村塾,在跟著村长聘来的先生在做学问,前阵子才刚我讲,先生不满意他的字太过秀雅,便希望我寻几位前朝在书法有造诣的大家字帖,买回去给他临摹。”    她比一比掛在架上有著一笔一划都透著凌厉如出鞘宝剑的卷轴:“我幼时曾被至亲的长辈带着练颜大家的字,对其墨迹自是有一股打从骨子里的熟悉,恰巧路过你的摊子,不经意看到了这幅卷轴,想到儿子的倾诉,就停下脚步,驻足在你的摊前,想跟你谈一个最实惠的价格,把它带回家。”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很多的功夫,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却是要下定决心,长期的苦练,并揣摩其精髓,待一个适合的时间,自会大得。”书生见七贤在言谈间,都把自个儿的思考都对他招的明白,颇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难为妳这位做母亲的能替儿子著想,但愿他能领受妳的一片苦心,於今日开始认真的练字吧。”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都是做父母的期望。”七贤把印有五十两面额的银票朝他递了递:“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把这五十两收下,收摊回家给儿子请大夫。”    书生也不推辞,含笑着收下七贤递来的银票,诚挚地道谢:“谢谢大姐的善心,我等等就将妳要的颜真卿《多宝塔碑》拓印文稿卷轴包给您。”    “好。”七贤爽快地答应,突地想起还要去布庄的事情,怕去的晚了,布庄就关门,遂用商量的口吻跟书生讲:“真的是很抱歉,我突然想起来还要去布庄一趟,若你不急着收摊,能够在这边等我一会儿吗?”    “无碍,大姐,妳的事要紧,就先去办吧。”书生大方地颔首:“我会在这边等妳回来拿卷轴。”    “谢谢。”七贤匆匆忙忙地往街道的另一头去了。  书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后,便把目光调往他手上拿着的印有五十两的银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先将银票收进掛在腰间的藏蓝色梅花素纹荷包,旋踵取下了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的拓印文稿卷轴,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卷好,最终用条藏蓝色结有如意双结流苏的绳子绑住,放在木桌上。    他弯腰从桌子底拉出一个桧木箱子,打开了箱盖,从中取了微州的两条新安香墨锭、一沓价值万金都难买的澄心堂纸、两方刻有一弯圆月悬在盛放灼灼桃花的精美图纹的广东端砚、两套山东大小尺寸俱全的齐狼毫毛笔,依序的摆在卷轴旁,在往里头寻了一盒可以装这些物什的黄杨木小箱子,用手拍一拍上头的灰尘,照样揭了盖子,从宽袖掏出了一本只有五十几页的小册子,摆在盒子的底层,在挺直腰杆子,把笔墨纸砚陆续照规格排妥,末尾在放上卷轴和又从荷包里掏出的那一张五十两银票,仔细地检查过一遍,便把盖子盖稳。    他在弯腰把桧木大箱子的箱子盖回,用力把箱子推往木桌下。    待一切準备就绪,书生便站在摊后,耐心地等七贤回来取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七贤从街道的另一头抱着一个淡紫色小布包,急急地这边跑。    由于七贤怕耽误到了书生收摊的时间,在布庄里一拿到伙计递给她的小布包,打开检查了一遍,在按原样包回,便照价付了钱,丟下一声谢,转身就朝书生摆摊的方向拔腿狂奔。    待得赶至,她喘的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书生知道七贤为了跑这段路累得慌,候着她的气息渐缓,寻了一个干净的黄土粗碗,便从自个儿携至的水囊中,倒了些清水朝她端至:“给。”    七贤瞧了书生一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粗碗,向他说:“谢谢。”  书生向她微一颔首,代表接受她的谢意。  七贤拿碗就唇,并不忙着一通气喝毕,却是先含了一口水,等气息比较匀了,在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吞咽。    书生趁这时把黄杨木的小箱子,往前推至七贤的眼皮子底,温言解释:“因为严真卿的《多宝塔碑》拓印文稿传世数量极其稀少,我怕妳在拿回家的途中不小心让它被其他东西给弄脏了,所以我特地找了个箱子把卷轴给装好,等妳这碗水喝完,就能把这箱子抱走。”    七贤边喝水边点头,表示有听到书生的嘱咐。  她将最后一滴水吞下后,把粗碗放在木桌上,朝他行了一个曾在闺阁时学习许久的万福礼:“在此谢过公子的细心著想,愿公子此后能否极泰来,合家安康。”    “某在此谢过大姐慷慨解囊。”书生同时一揖到底,算是回七贤的大礼:“愿大姐女儿嫁得好夫婿,儿子娶得贤媳妇,往后子孙满堂,得享高壽。”    七贤笑的眉眼弯弯,“同喜、同喜。”    两个人各自挺起了背脊,讲了一会儿子的客套话。  七贤不疑有他的抱着沈甸甸的黄杨木箱子离去。  书生则开始收拾起摆在木桌上的笔墨砚台,眼角余光不忘观察七贤渐离渐远的背影,直到确认她拐入下一个街角,没有在回首张望的可能。    那书生也不在假装,俐落的大手一挥。  他连人带摊子很干脆地消失於空旷的街道。    那位妇人远去的背影,仍停在闵崇文的记忆片段。  他一手掠起宽大的袖袍,伸出银筷夹了一块儿盘子里切边整齐的五彩如意凉糕,越过大半的桌面,把凉糕小心地摆在俞笙暖不远的浅碟子中,絮絮叨叨地讲述如意五彩凉糕的来历:“这五彩如意凉糕啊,当年是我变成一位落魄的书生,在热闹的街市摆摊,谎称在求取功名时不得主考官赏识,家里唯一一根独苗生了重病,妻子因做女红熬出了眼疾,极须变卖家中祖父辈的收藏字帖来换取钱财渡过难关的理由,跟一位儿子有将来大福的妇人结缘。”    他夹完后坐回了锦凳。“只是后来我卸了那村的城隍职务,改派到千里远外的新疆某个绿洲,便在也没有如意五彩凉糕的消息,时隔六十年能在新竹宝山的城隍庙见到这碟小食,真的是令我十分惊喜。”    闵崇文的银筷比一比放在俞笙暖碟子的一块五彩如意凉糕催促道:“你替我嚐嚐看这位厨娘的制作小食的技艺,是否仍保有当年的层次分明,蔬果鲜甜自然满盈口里的绝妙滋味。”    俞笙暖仿佛被他描叙的往事,触碰到了内心的某一点。  他不急着动筷吃掉装在碟子中的那块儿五彩如意凉糕,却是垂着纤长的睫毛,借此掩盖心湖泛起的汹湧波涛,但表情依旧十分淡定地咨询道:“三城隍爷在研制这五彩如意凉糕前,是否有利用整村的居民福份,制造良好的机缘,引了几位在农业上颇有天赋的贵人,过来指点他们把农作物换个地方栽植,甚至是传授一些看气候的技巧,或掐苗或施肥或修剪不必要的枝叶或对付以农作物为食的病虫?”    “要有令人回味无穷的小食糕饼成品出现前,制作的原物料好坏是决定整个口感和味道的关键。“闵崇文间接承认俞笙暖相询问题中的人是他。    俞笙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上挑的桃花眼泛着一层如清晨会凝结在翠叶表面露珠的晶莹薄光,粉色的双唇悄悄扬起一抹弧度:“请问三城隍爷的字号为何?”    “书达。”闵崇文想亦不想地答:“书本的书,飞黄腾达的达。”  “那好。”俞笙暖打铁趁热,“以后您能容许我在私下的场合,唤您书达行吗?”  闵崇文不假思索地应允:“可以。”  他等〝可以〞两个字脱口不到三秒,方察觉到刚刚的谈话颇有蹊跷。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闵崇文被俞笙暖忽冷忽热的对待弄到云山雾绕,遂停下所有的举措,安静地盯着隔桌的他,看他究竟要干嘛。    俞笙暖却是笑得如三月春晖般和煦,拿他在入座前的一席话揶揄:“书达适才不是说,在这桌面上〝不论尊卑〞、〝不叙伦理〞,难得我想交你这位朋友,却要被你怀疑,弄到我一颗热呼呼的心,都要凉透了。”    他没听错吧?  他没听错吧?  他没听错吧?    闵崇文蓦地瞪圆了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俞笙暖沐浴在晕黄烛火里的妖艷面容,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他刚刚讲的话:“难得我想交你这位朋友?”    “是,书达,你没听错,是我.俞笙暖想用个人名义交你这位朋友。”俞笙暖的神色无比严肃,像是初接过新竹城隍庙代表首席文判官的官袍、印信般的郑重,“不论尊卑、不管品阶、不讲伦理、不理公私、不计利益、不较得失。”    “就是纯纯粹粹的把你当挚友知己对待,可以互吐心事,能够两肋插刀,甚至为救彼此於倒悬之中,舍道行舍性命都在所不惜……” 他屏息凝神地问:“你是否愿意?”    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闵崇文哪有不情愿的道理。  虽是对俞笙暖态度陡然的转变,仍有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的情形,但总比他前一个时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要来的佳。  倘若不赶快答应,不到下一刻他要是反悔了,自己还得想尽办法融化他那坚固的铜墙铁壁,博得他的信赖,在提结为挚友的约定,怕是难如登天。    “你讲的规矩,我都答应。”闵崇文的思虑衡量完全部局势,他很快做下了决定,“但愿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个自然。”俞笙暖得到闵崇文的亲口允诺,遂放掉忐忑的情绪,伸手拿起了银筷,把呈在浅碟子里的一块儿五彩如意凉糕夹往嘴畔,“我就代书达嚐嚐这块儿五彩如意凉糕的滋味到底如何?是否真如你形容的那般绝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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