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炽阳跑到前殿时的模样可想而知。    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发丝有些散开,有些因为汗水而粘结在一起,衣衫也因为大幅度的奔跑而凌乱。    隐枫就静静地看着她,有心安慰一二,却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门外有心的仙婢已经退出去,赶向苍云殿打探消息去了,用不了多时,沅倾上仙和他那个凡间弟子不和的谣言又要传得沸沸扬汤了。    炽阳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她受了沅倾那一巴掌,整个人都完全是懵的,不知怎么办是好。一会儿埋怨那一巴掌,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师父生气,然后内心万分自责。两种情绪在炽阳心里乱撞,撞得她头脑一热就往前殿跑。也许无济于事,可是小孩子的直觉本就如此,犯错了就去找镇得住人还不会责备自己的长辈。    可是现在隐枫却只是看着她,眼如古井无波,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炽阳终于再一次慌神了,隐枫的表情让她再一次想起王大娘。明明很久没记起她的。    当初的王家岭,一夜之间被上千禁军包围。炽阳没能见着那大阵仗,但晚上也被铁甲摩挲的声音惊醒过。然后就着昏黄的烛火,她看到王大娘的那双眼,无悲无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之后她就被藏在了老树上,逃过一劫,一睡就是几千年。她知道自己该感激王大娘的,毕竟是她救了自己。可是,她还是会不可自已地觉得,那时候,王大娘抛弃了她。让她一个人活下来,如果没有师父,她就是一个活了几千年却忘了自己是谁的妖怪。    隐枫的眼神,和当时的王大娘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又仿佛什么都藏在里面。    炽阳怕了。    那种被抛弃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炽阳扑上前,紧紧攥住隐枫的袖子,喉头哽咽,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师祖,别……别……不要……阳儿。”    隐枫惊讶炽阳的激动,没有听清炽阳的话。房内再度陷入寂静无声。    知道仙婢行走时的环佩叮当声传来,一室寂静才被打破。    随之而起的是水声,然后仙婢拿着一块浸湿的白色帕子走向炽阳,准备替她擦去脸上的水痕。可是隐枫却手一拦,帕子落入他的掌心,然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覆上了炽阳的脸颊。    隐枫的动作很轻很缓,手帕在炽阳左脸的巴掌印上略过,却只留下一阵痒意。    褪去满脸污迹,掌印就分外显眼。恰巧前去打探消息的仙婢回来了,附于隐枫耳畔轻声道出前后。    隐枫轻呵一声,面上却像是带上了笑容。炽阳等着他的批评,可是隐枫却只是让仙婢去取一瓶玉容膏。    玉容膏是药仙所炼制的,原材料易得,只是炼制过程极其麻烦,他当初练出五瓶,送了两瓶来华西境,说是对外伤及其管用,女子用了还可保养皮肤。那时华西境就隐枫和沅倾两个大男人,底下的仙婢们也没有资格用上药仙炼制的东西,所以隐枫就送了一瓶给当时刚好过来串门子的鱼浅,另一瓶留着本也要送人,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如今倒是直接便宜了炽阳。    玉容膏内到底放了什么隐枫也说不清楚,但效果的确很好。炽阳用上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明显的掌印就消散得差不多了。炽阳没照镜子看不到具体的变化,但也能感受到左脸上的刺痛渐渐消失,被一股清凉感替代。    隐枫用一盏茶的时间等玉容膏起作用,也等炽阳调整好情绪。眼见差不多了,也就单刀直入,直接剖开这场意外,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讲给炽阳听。    “你师父提出下凡时,我是同意了的。当时仙界流言不断,谁都想搭上华西境。所以我想着他下凡也好,就当历练历练。他收你为徒时我也不知情,你们回来那天他才告诉的我。我倒是无所谓他收的徒弟是人是仙,可是很多事情不是我无所谓就可以的。    你刚来的时候,那些仙婢们对你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我不在乎,可是那么多盯着你这个身份的人呢,他们怎么可能不在乎。    你师父他,华西境隐枫上仙的弟子,梓归山朱雀一族的四公子,传出去这名头多好听啊。可是,若没有现在的上仙之位,他能被别人说的也就那些好听的名头了。炽阳,你需知道,仙界其实与凡界一样,没有实力,你就什么都不是。”    朱雀族四公子,外人听来,只道是多么风光,可是其中压力,除了沅倾自己,谁又知道呢。    上古四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如今真正还算得上显赫的也不过是青龙与朱雀二族。青龙称帝,处正仙之尊位,朱雀隐退,却并非完全不涉世事,与诸多散仙都交好。而白虎与玄武二族,前者上一次仙魔大战时叛出仙界,后者自神族隐于十四重天后也隐于幽冥界,真正的不问世事。    朱雀族没有取谁而代之的野心,但只要他们位一天,全仙界就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沅倾但凡松懈半分,就会被批有辱父辈风范。    只是如今,真的小小年纪就荣登上仙之位,也不知要引来多少人的忌惮了。    “炽阳,你既是沅倾的弟子,是华西境的弟子,那你就有自己应该挑起的责任。终有一天,不会再有人护在你的身后,为你遮风挡雨。不管是我,还是你的师父,都会有羽化的一天,那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或许这时候说羽化还未时尚早,可是现在已经有许多事情超出了隐枫的掌握。如果真到了一天不得不做出取舍,其他人都还好说,可炽阳该怎么办呢?    隐枫说了这么多,炽阳也大概懂了。她的师父,朱雀族四公子,华西境隐枫上仙首徒,如此矜贵的身份,尚需日日努力以求不辱没家风门楣。那她自然也需做些什么,以求不堕师门威名,毕竟,她的师父可是五万岁就成了上仙啊。    “所以,师祖,师父生气是因为独姑姑授课时,我没有认真听讲。可是,这也太……”    隐枫失笑:“你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对吧?所以我说啊炽阳,你还是没明白。”    “能力固然重要,可真正能让人信服的是一个人的品德。君子如玉,人人都喜欢这块玉,可前提是这块玉温润厚朴,没有瑕疵。可是炽阳,现在的你,还是块没有雕琢过的璞玉,甚至内里瑕疵斑斑。你师父怒的,不是你没有能力,而是你内里的那些瑕疵。”    “你既答应独玉为你授课,却又在课上睡觉,此为不尊师重道,是为不孝。既不喜独玉的授课内容,却又不与你师父说,此为不坦诚相待,是为不义。再者,独玉为了教授你,耗费一片苦心,你却不加珍惜。你自己说,你师父该不该怒?”    炽阳想,该,太该了。若自己是师父,只怕还不止一巴掌,至少得去院子里跪个把小时。    “师祖,我错了。”    隐枫再度捧起茶杯,浅啜一口,润了润喉,又道:“你知错便好。只是你这错,不该同我认,该去和你师父还有独玉说。”    炽阳点头,“那师祖,我现在就去赔礼道歉?”    隐枫摇了摇头:“你懂了道理就好。不过道歉就不急,先去给独玉道个歉。至于你师父那,先晾他一晾,瞧他会不会担心。真是的,哪有往女孩子脸上扇巴掌的道理。我这里要没有玉容膏,你那脸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炽阳也没想到师祖最后会说出这些话,表现得有些诧异,但又感觉温暖。哈哈哈,师祖这是在给她撑腰呢。师父打她虽然情有可原,但听师祖的,也让师父担心担心。    “那师祖,我去给独玉姑姑道歉。偷偷地,不让师父知道。”    隐枫点头,又叮嘱道:“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有些事,终归还是要你自己想通的。另外,晚膳来前殿用吧。你师祖我一人用膳,有点孤单啊。”    “炽阳谨遵师祖教诲,回去后也定会多加反思,不让师祖……和师父……失望的。”    隐枫很满意,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屋外依旧烈阳当空,飞鸟没有踪迹,草木也枯耷着没有朝气。可是炽阳迎着燥热的风,倒是生出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来。    可是,无论勇气多少,炽阳在独玉那里的道歉,毫无疑问,困难重重啊。    独玉外不柔内也刚,纵是炽阳磨破了嘴皮子,“我错了”翻来覆去说了数十遍,独玉也不松口,只是以“月末了,苍云殿内仙婢的月钱该结了”为借口打发炽阳。    这要搁平时,炽阳估计也就直接转身走人了,可刚刚在隐枫处学到的道理一点点提醒着炽阳,做错事的是她,独玉原谅她是宽容,不原谅她也无可指摘。    “那独玉姑姑,我明天再来。”    炽阳打定主意一定要让独玉原谅自己,一天不行,那就第二天,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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