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静静地听着,许潋断断续续地讲完,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酒,眼神死死盯着连烨。    他的眼神里有怨毒,有愤恨,有纠结,也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连烨任凭他这么看着,动手帮他斟上酒。    霜晨月抱着刚刚苏醒的孔雀,一言不发地di看着跳跃的火苗。    就这么沉默了许久,外面风雨已经转停,周遭安静下来,可以清晰地听见火塘发出的噼啪声。    夜已经深了,在这种时候还醒着的人,过会儿也不可能睡着。    “我该怎么办?”许潋喝了第十碗酒,哑着嗓子忽然问道。    他茫然地四顾,入眼皆是陌生的景象。不会再有一个少女甜甜地叫他哥哥,不会有那一锅亲手煮的姜汤,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去做许家家主。”霜晨月道,“这是许灵儿希望的。”    许潋冷笑一声,把手中酒碗重重摔在桌子上,道:“家主又怎么样?看着亲兄弟姐妹一个个争得你死我活的,究竟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呢?当然什么意思也没有。    霜晨月看着许潋,眼里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许潋怀念的不是许灵儿,或者说不仅仅是许灵儿,他更怀念的,是那种肆无忌惮天然流露的亲情,而这种亲情在庙堂之上根本没有。    “当你做了家主,你就可以改变这一切。”连烨再一次给他斟上酒,认真地回答。    家主之所以是家主,就因为这个人有资格决定家里的大小事务,也是唯一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那个人。    许潋苦笑,看了看连烨道:“你还小,知道些什么呢?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那些事情吗,还是你们连家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好?”    “当然不是。只要是一个大家,就必然会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见过很多,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一件件看在眼里。”连烨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    许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未来的连家家主,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既然你知道,又凭什么这么笃定呢?”    人性本恶,而恶念无处不在。不管是彬彬有礼的大家族,还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小小家庭,都有着自己难念的一本经,只不过外人都不知道而已。    最可悲的,是还要掩饰得干干净净,不管在家里争得多么头破血流,在外人面前也一定要遵守伦理道德,也算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而那些大家族出来的人,有些娇生惯养的嫡子心思比谁都单纯,而有些饱受欺凌的人心思却比谁都恶毒。    连烨无疑是前者。    霜晨月看向连烨,目光很是柔和,带着火光一般的温暖,让人觉得无比舒坦。    “很多事情,你看过之后几乎就不相信所谓的家族亲情了。”连烨慢慢地说道,脸上是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忽然变得飘忽起来,像是看见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起珉都的很多事情,那些大家明明心知肚明却选择闭口不提的事情,那些承载着罪恶和黑暗的事情。    三叔快病死的时候,他的几个孩子在床前为了家产争夺不休,而三婶却还在和几个姨娘拌嘴。    他三岁被宣布立为未来家主的时候,那些叔叔婶婶表面一脸笑容,眼神却一个个都恨不得掐死他。    连老太爷对他很是宠爱,任凭他怎么样都不发脾气,但却会时时刻刻告诫他,不要意气用事,要为了家族利益着想。    作为一个小孩子,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不听不看,自己快活地长大,不去理会族人做了什么。    直到那天,他发现自己的二叔就是杀害林湄父亲的凶手,看着林湄绝望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躲不下去了。    中间的心路历程不堪回首,当他终于长大时,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连烨终于收回目光,喉头动了动,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看过世间丑恶,但是他相信美好。”霜晨月出声答道,脸上是淡淡的笑容,眼睛亮闪闪的,“如果自己是一块玉,就算在污泥里面也没有关系。”    连烨笑叹了一口气,把手覆在霜晨月的手上,点头道:“这话不错,只不过也太高估我了。我们珉都最多的就是荷花,因此我也只能学荷花了。”    他笑得很好看,眼睛里有着纯真,也有着自信。    许潋看着他们,无端地想起来那天到珉都的事情。偌大的珉都仿佛是水做的,水面上密密匝匝全是荷花,风一吹,莲波轻移,水天相接处便全是夺目的红色。    那时候他就想,这里的荷花真是盛景,这里的人也定然和荷花一样美好。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淤泥是又黑又脏的东西,但荷花般美丽的东西,却往往是从丑恶中生长起来的呀。    连烨目光灼灼,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我愿亭亭而立。”    霜晨月很自然地接了一句:“不问世间丑恶,但闻水上莲香。”    许潋无语地看了他们许久,叹一口气道:“这未免自欺欺人了。”但他的话语间已经多了几分信心,不再像刚刚那么迷茫。    “毕竟我们活着,就是要去改变世界的阿。”连烨笑道,说话的语气有几分轻挑,和他平时不羁的样子如出一辙。    霜晨月会心一笑,道:“毕竟这样子还有莲子可以吃,总比在污水里摸鱼要好吧!”    面前的两个人都是少年,语气很是自信,颇有几分说大话不脸红的样子。但许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相信了他们的话,而且感觉很是舒服。    “许家一向实力不是很强,这一次在新朝受重用也是令人意想不到。”许潋终于抛开心结,和他们一起细细分析起来,“可惜父亲无能,终究在新皇手下丧命。许絮是我亲弟弟,他的手段我很清楚,但我不愿意害他。”    连烨笑道:“谁叫你害他了呢?”    许潋不好意思地摇头道:“现在族里大部分兄弟姐妹都是支持我的,但我并不懂怎么去争这个家主,还要麻烦你们了。”    “若是真的没有计谋的人,给了他家主之位也没有用。”霜晨月认真道,“你心性纯良,有谋略有实力,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运用而已,如果你成为许家家主,肯定比许浒和许絮当得要好。”    “多谢夸赞了。”许潋笑道,想了想说,“这究竟是我们许家自己的事情,如今麻烦了二位,他日必然报答。”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客气,俨然把眼前两个少年当做了谋士。    连烨摇头,沉声道:“若是要谢,就去谢谢许灵儿吧。我们帮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一方面是真心希望你当许家家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    想起许灵儿,许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平静下来,认真地开始分析家里的情况:“家里的财产不多,大部分都是父亲意外所得,已经全部充公了。家里几十个兄弟姐妹,没有多少人支持许絮,但是他已经和金家同气连枝了,而我目前还是势单力薄。”    连烨听着,一笔笔记下来,三两下勾勒出一个图景。    看着图考虑了一会儿,连烨忽然问道:“如果你当了家主,你会干什么?如果是他,他又会干什么?”    “父亲因为一笔横财惨死,我得到了教训,要有自己的根基。家里人修道的虽然多,但真正的高手却不多,我想提高他们的实力。至于别的,大概就是辅佐皇帝征战天下了。”许潋没有丝毫犹豫,答得很快,随即眉头皱了起来,“至于许絮,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是个野心家,很可能权倾朝野。”    霜晨月想了想,指着一处图画道:“你们许家的根基就在帝汶,对不对?”    她的一处是许浒的老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恰恰就在帝汶与黎春城之间再和许家几处的宅院连起来,是一个细长的箭头。    箭头另一边,是珉都。    连烨轻笑一声,看着许潋道:“慕容泓是个野心很大的皇帝,珉都迟早受波及,但晚一步总是好的。”    珉都根基深厚,不是一个慕容泓可以拔起来的,加上许絮可能会更麻烦,虽然不值一提,但没有麻烦总是比较好。    许潋想到连烨的身份,不禁哑然失笑,道:“我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连家的人在一起讨论许家的事情。”    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盟友和对手,而盟友之间也是猜忌重重,其中属连家最为特立独行。    自从和上官家、唐家合作破裂以后,连家反而越发兴盛,占了珉都一处地方,从此只有别的家族巴结他们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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