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一怔,他很久没有离开字画店,只有小陈偶尔会给他带来外面的消息。他知道赫连驰离开景安县已经二十余日,而林晞晴一切如常——他怎会出现于此?他是来找自己吗?难道是林晞晴她——    他心里不由得一紧,不敢再想,忙快步走到赫连驰身前:“你在等我?”    “是。”赫连驰冰冷地开口。    “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是她出了事吗?”沈未又问。    “不是,与她无关。”    “那是……?”与林晞晴无关?他们二人的关联,无非是林晞晴而已吧?    赫连驰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几分挣扎,最终却只剩下沉冷:“今日,我是来与你算算旧账,沈未——不,或许,我该叫你林舒也,林将军。”    沈未怔住了。他是从何处听说的?他听到了自己与师父的对话吗?他说“旧账”,可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又何来“旧账”一说?    于是沈未开口问道:“我不记得曾经认识你,你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你我的确不曾见过。”赫连驰冷然开口,牢牢注视着沈未,身周杀气亦渐渐涌出,“但是,你的父亲,却是杀我父亲之人。”    “等……等等,你是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吗?我的父亲,死于你父亲剑下。”赫连驰冷冷重复道,目光似凝了冰霜,“你父亲已死,这笔账,当由你偿还。”    沈未一惊,感觉赫连驰身周杀气愈浓,竟比这冬日更加寒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赶忙道:“等等,这太突然了,我从未听过此番因缘——令尊,是神刀赫连禅荆?”    “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几年前?又是在什么地方?”沈未又问。    “二十二年前,石明县。”    沈未思索片刻,轻叹了一声:“实不相瞒,我尚未出生,家父便离开了家中,赫连家的事,我更加从未听说……”    “你想说,”赫连驰冷冷地打断他,“此事与你无关?”    沈未皱了一下眉头:“我没有这么说,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为何这么久,你才来找我报仇?时间久远,这件事,又是否真的没有差错?”    “我四岁父母双亡,十二年后,才练就刀法,不必惧怕江湖追杀。我用了四年查清仇人,又用了四年,才找到你。”说到此处,赫连驰静了一静,忽地轻声冷笑,“呵,的确太久了。”    “原来如此。”沈未轻叹着道,“那么,你可有查清事情缘由?”    “缘由?”赫连驰略微停顿,语气仍旧冰冷,“杀父之仇,这不重要。”    沈未沉默下来。    赫连驰所言,恐怕不假。父亲主管江湖诸事,包括替朝廷抹杀那些潜在的危险人物,赫连家极有可能就在其中。幼年丧父,他这些年的辛苦压抑可想而知,沈未自知难以劝说赫连驰放弃报仇,如果林晞晴在场——等一下,林晞晴?    沈未心底腾地升起一阵惊恐,如果,林家与赫连家确实有此渊源,那不就意味着,她也是赫连驰的仇人吗?    他的指尖在衣袖内微微颤抖起来,他却沉了目光,语气凝肃:“你打算如何?就在这里,杀了我?”    “是。”赫连驰冷淡道,沈未的功夫,他未曾放在眼里。    “……”沈未没有回应,蹙眉凝望着赫连驰,忽然笑了笑,“哎,赫连驰,我这一条命,就足够还债了吗?”    赫连驰皱了皱眉:“一命抵一命,我并非嗜杀之人。”    “也好。”沈未又笑了笑,却将目光投向远方,天地苍渺,云野寂静,他的眉目间泛起了哀伤,“这样也好,就这样吧。赫连驰,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对吗?”    赫连驰一怔,然后,他便明白了沈未真正想说的话。    “原来如此。”赫连驰闭了闭双眼,心底涌起针芒般的刺痛。自己竟忘了,她是……他的妹妹。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却轻轻摇头:“我知道你们的关系。”    沈未一顿,回头看他,眉色微沉。    赫连驰却侧开了视线,不愿与沈未对视:“我知道,她是林将军的女儿。”    “原来你知道。”沈未自嘲地笑笑,顿了顿,忽然出言讥讽,“怎么?你不能保证吗?才说过的话,就要反悔了不成?如果赫连家的都是如此品行,那也怪不得要被江湖追杀了。”    “住口。”赫连驰眸色一暗,紧锁起眉头。    “敢做不敢当吗?”沈未一挑眉毛,目光里染上几分冷意,“赫连驰,我林家也许的确欠了你,你要为父报仇,我无话可说。但是,如果你胆敢伤害她半分,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诅咒你的亲人,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住口!”赫连驰猛地打断沈未,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间挤出四个字,“我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赫连家之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命抵一命,我绝不会再向林晞晴出手。”    “就这样?”    赫连驰怔了怔。    “罢了。”沈未却不再追问,笑了笑,眼中杀气散尽,换上苦涩无奈,“是啊,让你保护仇人之女,确实太勉强了。”    赫连驰依然沉默。    “哎,我能不能再多要十五日的时间?”沈未忽然问。    “你要做什么?”赫连驰眉头一沉。    “我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因果。”沈未顿了顿,又笑道,“她还在这里,我不会逃走的。还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吗?”    “……好。”赫连驰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十五日以后,在郊外那座废弃的长离寺见吧?”沈未又问。    赫连驰不答,疑惑地看着沈未。    “我不会不去尝试,就轻易放弃。”沈未缓缓道,“别忘了,我是将军,我只会握着剑死去。”    他的目光从容凝定,毫无惧意地望着自己,赫连驰不禁微微怔然,竟不敢再有半分轻视,郑重颔首道:“好。”    “还有……最后,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这一切。我不想……再让她难过了。”沈未微垂下眼睫,轻叹着道,“我会留下书信给她,告诉她,我去远游了。十五日之后,不论结果如何,你我两家恩怨,就此两清。”    赫连驰的神色似有些意外,他看了沈未半晌,才缓缓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多谢。那,就先告辞了。”沈未向赫连驰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说,越过赫连驰,向城门走去。    赫连驰转过身,望着沈未的背影,心里却有百感交集。他或许确实小看了沈未,除了林晞晴,面对着他的杀意而毫无惧色之人,也就只有沈未了。    而他,始终比自己更爱她吧。    他站在旷野寒风中,直到沈未的身影消失,而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的目光和笑容,早已成为他孤寂人生中唯一的温暖——可是,如今这一切,却像是一个笑话。    如果自己杀了她的哥哥,这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她?    ————————————    十五日之后。    漫天飞雪萧萧飒飒,街道屋檐清白一片,阳光细碎洒落,反射出清浊难辨的光亮。天地寒彻,百姓早就不愿上街,在屋子里生些炭火取暖,再温一些酒,叫上三五好友闲话江湖。    城外已是一片荒莽雪原,长离寺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一片银白中,仿佛悲悯的俗世看客。万物俱寂,却有马蹄声远远响起,向着长离寺踏雪而来。    沈未一身白衣似雪,策马而至,停在长离寺外。他长“吁”一声,从马背上翻身跃下。    他也不去拴马,拍拍马的脖子,就转身走进寺院。长离寺已荒废多年,墙砖破败,瓦砾残缺,唯有庭院中一棵杜树,犹如忠诚的守望者,带着斑驳和沧桑寂然伫立。    沈未走到庭院正中,这里也早已被茫茫白雪覆盖,却没有半个人影。时间还早,他抬头望了望那棵杜树,正有雪花从枯枝间飘旋而落,忽然听见有人从殿内走出。    他回过身,赫连驰在不远处看着他。    “你已经到了。久等了。”沈未微微颔首致意。    赫连驰向沈未走来,一边平淡开口:“我一直住在这里。”    沈未略微一怔,又轻轻笑了笑,说道:“二十多年前的事,相关之人,在世者已无二三,我只得去找了师父。的确,是家父奉旨追杀令尊,而起因,却是令尊杀了朝廷命官,其中一人,正是皇后表侄。赫连驰,就算没有家父,令尊怕也难逃一死。”    赫连驰冷眼看着沈未,没有说话。    “也罢,是非对错,如何分辨得清?那几人或许的确该杀,家父,也不过忠君之事。”见赫连驰未作回应,沈未摇头苦笑一声,“该做的我都做了,所有恩怨,就在今日结束吧。”    “好。”沉默半晌,赫连驰终于点头,抽出灰刀,“杀父之仇,我不会手下留情。”    “彼此彼此。”沈未亦抽出腰侧佩剑,长长呼吸了一下,凝起目光,右腿后移半步,抬手将剑横在了身前。    这一战,他只有不到一成的把握能活下来,但他仍要拼力一搏。他不惧死亡,却依然心存不舍,他依然希望可以侥幸取胜,陪在林晞晴身边——    即使最后输了,也值得了。    气息流转,雪花落于白衣长衫,瞬间化作蒸汽消散。如雪的剑锋上仿佛亦有白雾寂静吞吐,发出漫天漫地的萧杀之气。    赫连驰却迟疑了一下。沈未同他虽不是朋友,但对于一直孤身一人的他来说,也算熟识之人了。可是,他身上所负,是杀父深仇。    他凝了眉,不再多想,催动内息,寒刃带起冰冷刀风,向沈未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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