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再回房间时,方孟孟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双手抱着膝盖,小声啜泣,身子微微颤抖。方孟敖哪见过这样的方孟孟,也自觉话说得有些重,唉,但愿这次她能长点儿记性。将方孟孟拉起,拍拍裙子,柔声说,“地上又脏又凉。”方孟孟现在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红着眼,不敢看方孟敖,兀自抽泣着。    “对不起。”方孟敖道歉,“大哥不该这么对你。”轻轻地将方孟孟搂在怀里,柔声说,“你怎么这么笨。你就算带着他们进来,也不会发生什么的,白白让自己担惊受怕。”方孟孟抽泣声越来越大,转而已经是泪如雨下,方孟敖的臂弯缩紧几分,哭吧,替所有人,将这些日子的难过和隐忍都发泄出来吧。    方孟孟渐渐平息下来,方孟敖摸摸她的头,“从小就爱哭,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大哥变了。”方孟孟有些哽咽,说话断断续续,“以前,你可从没这么说过我。”方孟敖沉默一会儿,“以前有妈管着你,你再调皮也不会犯大错。现在孟韦对你宠得无边,你说什么,他应什么,我再不管着,可怎么办呀。”    说完松开方孟孟,让她坐在床上,靠着叠好的被子和枕头,方孟敖转身倒水,又把那日方孟孟给他的手帕递上,“别哭了,乖。”方孟孟接下,眼泪又蓄进眼眶,“大哥,说不怕是假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方孟敖点头,“家里面的事,什么时候都不需要你站在最前面,你只有一件事要做,替妈,替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包括崔叔吗?”方孟孟突然问,方孟敖一怔,“你怎么知道这件事?”“那日,我跟二哥一起去的西山监狱。”方孟孟说,“看到了崔叔的遗体。”“方孟韦他到底想做什么?!”方孟敖生气,方孟孟回答,“那是个意外。”“没有人可以承受住发生在你身上的意外!”方孟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要记住,尤其是徐铁英!”    方孟孟重重点头,“以后都再不会...有意外了。”“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方孟敖问。方孟孟一怔,方孟敖继续说,“说吧。好歹是拿命换来的。”“我最近,再也梦不到妈妈了。”方孟孟说,“大哥,你呢?”方孟敖没有说话,方孟孟继续,“崔叔死后,我总是梦见他和崔婶,还有伯禽平阳...”    “去年秋天,我随着崔叔去杭州看你,是我跟你吵架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杭州。”方孟孟说,“在去程的火车上,我曾经问崔叔,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劝你和爸爸和好。”方孟敖有些不相信,“你问崔叔?”方孟孟微微点头,“当久了说客,自己也会怀疑一些事情,比如说做事的初衷和对错。”    “崔叔怎么回答的你?”方孟敖问,方孟孟回答:“崔叔说,如果初衷是要拯救两个人,我们做的事,从来都是对的。”崔中石想要拯救的,何止是方孟敖一人。方孟孟微微笑笑,“大哥,我再也不会劝你和爸爸和好了。北平这里已经经历太长的黑夜和寒冬,每个人都渴望太阳,做你和崔叔认为对的事,把遮住太阳的云雾拨开。”    “孟孟,你会背闻一多先生的《太阳吟》吗?”方孟敖突然问。“会。”方孟孟回答,方孟敖接着说,“背吧,我想听。”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的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的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方孟孟语气温柔,声音平缓,根本读不出闻一多先生的慷慨激昂和沉痛悲怆。方孟敖却在方孟孟身上,看到了已逝母亲的影子,是那么一个温柔的人啊,如今只能存在他们兄妹的心中。他又看到了崔中石的影子,是那么一个敦厚的人啊,如今也只能存在他们兄妹的心中。最后,他的眼中,慢慢汇聚到的人,是何孝钰,还有她身后的党和组织。    方孟敖:“你之后,再去看过崔婶和孩子们吗?”方孟孟摇摇头,“今天,姑爹陪着爸爸和小妈去了。”“猫哭耗子。”方孟敖说,方孟孟反问,“谁是猫?谁又是耗子呢?闻一多先生死了,李公朴先生也死了。”望向窗外的明月,“大哥,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败类,见不得阳光。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你是飞行员,替所有人撕开乌云!”    “我们回家。”方孟敖说,拉起方孟孟的手,再出门时,二十个飞行员已然笔直站立,竟向方孟敖和方孟孟敬礼,“对不起。”方孟孟深深鞠躬,“再会,一定。”车上,方孟敖突然问,“你回家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方孟孟看向天,“广慈医院的记录,8月14日,早上7点,戴维斯医生在废墟发现了我,我被妈妈紧紧地护在怀里,他救我的时候,都掰不开妈妈的手。”    方孟孟停顿一下,“后来,我伤得太重。一个医院宣告没救,戴维斯医生就抱我到另一个医院,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母亲用尽全力想要拯救的孩子,就这样死了。住院和治疗的费用,有一些是废墟中找到的还算完整的首饰和珠宝,有一些是夫妇两人省吃俭用,四处问诊,一点一点存下的积蓄。”    “我那时恍恍惚惚,没有半分意识,在鬼门关进进出出。却总能梦到妈妈,她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次一次地走出梦魇,前前后后折腾两年,这才能够出院。戴维斯夫妇收养了我,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些,供我上学,教我医学知识。我本来没有想过回家,直到有一天,我又梦见了妈妈,便去广慈医院看了记录,这才到了北平。”    “为什么不说?又一个人埋在心底。”方孟敖问,方孟孟微微摇头,“梦里。妈妈跟我说,让我回家,把你和二哥都带回家。”长叹一口气,“妈妈是个温柔的人,我也要像她一样。可是,我还是我呀,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只有哭。”“不,你是妈最好的孩子。”方孟敖说,“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坚强,也比我们温柔。”    “大哥,你还会梦到妈妈吗?”方孟孟问,方孟敖回答,“会。”“为什么只有我再梦不到了?”方孟孟喃喃自语,语气有些落寞。“妈对你放心了。”方孟敖回答,“而我和孟韦,不成器的儿子,还要她操心啊。”“大哥,我觉得孝钰姐姐很好。”方孟孟说,“妈妈和何伯母自小就看好你们,等一切结束,成个家吧。”“好。”方孟敖说,“我答应你,也答应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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