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今天这天气正正是大雪节气之名,下了一场大雪,还没有消停,过来学堂的时候已经积雪近三尺,地面被白雪覆盖得一点儿空隙都没有,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还没下够的模样。 学堂里头的窗子关得紧紧的,却仍能听着些呼呼的风声,讲案上头谢侯爷就着一杯热茶,十分应景的讲着《北风》,外头真真是雨雪其靡,听着谢侯爷的声音,谢长欢只觉得更冷了几回。 这琅声园要到了冬至前才彻底停课,这意味谢长欢他们还得再这冻死人的天气挨上几日。在谢长欢看来,这种天气只适合睡觉。 显然整个学堂里头最同意谢长欢这看法的,莫过于表姐郑如莹了。郑如莹如今已经手撑着下巴,挡在书卷后边睡熟过去了,嘴巴还微微张着。 谢将军上朝堂禀报过北地边防之事后,得了皇帝准许便带着妻子急急赶回去北境布置边防,将一双儿女交托给弟弟谢侯。 谢长欢其实挺高兴表姐郑如莹留在公主府的,至少有郑如莹在这儿,谢侯对她动气和责罚的次数明显比之从前少了许多。 现在每回谢侯预备为谢长欢的顽劣而要动气的时候,看了眼郑如莹也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便作罢,大抵是觉得比之郑如莹,她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好冷呀,谢长欢默默叹了口气,握紧了手里头的暖手小炉,这是前几日开始冷了李旻偷偷塞给她的。李旻塞完这小手炉之后又是一副认真听讲的端正乖巧模样,仿佛想出这投机取巧的主意不是他一样。 手炉小小的,冬日里头所穿着的衣服厚实宽大,谢长欢揣在怀里头,谢侯坐在讲案上边也发现不了。 以往在北卑皇宫里头冬日时候,李旻知道谢长欢自小畏寒,也是十分照顾的,厚厚的羊毛毯子铺满了她的寝宫的地面,炭火烧得殿内温暖如春。 正在讲着的谢侯忽而停了下来,望向门口,那处又是几声轻轻的叩门声,门才被推开。 是谢府的小厮,谢侯爷讲学时候府内人一般不会如此唐突的打扰,除非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学堂中的学生知道先生有事,便不约而同的低头,老实安静做自己事情。 谢侯爷接过信件,脸色有了些变化。谢长欢抬头看见那信是素白信封,白得晃眼,说明了是一封紧急的丧报。 谢长欢才后知后觉的记起上辈子的一件大事,昭惠五年,大雪之日,北卑大丧,老大君溘然长逝。 谢侯爷看过信,将信件放在讲案旁边的炭火盆之中,素白的信不一会儿化为炭盆中灰烬的一部分,消没得无影无踪了。 “世子殿下,请您随我到书房来一趟。”谢侯爷表情带上几分凝重,开口对座下的李旻开口道。 上辈子谢长欢并不那么关心李旻,自然不会在意他忽闻故国的祖父逝去作何感想。可如今谢长欢看着李旻皱皱眉头,她的心都会跟着缩紧。 “李旻...”谢长欢忍不住唤李旻的名字,但却不知道后头该说什么,总不能拉着他,不让他去听谢侯爷要说的事情吧。 现在的李旻面上像是凝结了一层灰蒙蒙的霜雪,整个人透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冷淡,对于谢长欢的呼唤声充耳不闻,径直朝着谢侯爷去了。 幼失轱慈,客居异地,这一切造成李旻的早慧内敛,总能活成讨人喜欢,别人期望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没有攻击性,安静不惹事,尽管这些并非他本性。 谢侯爷看着面前这位北卑小世子,这孩子看着柔善亲和,实则冷硬在骨,藏锋深晦,对于个小孩子而言,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世子殿下,我方才得到一份紧急的丧报,觉得还是先告知您一声。”谢侯爷语意一顿方才往下继续说:“老大君他老人家已在前几日归天了,死者已矣,生者珍重,还请您节哀顺变。” 李旻心思敏感细密,总能一些蛛丝马迹里边隐隐预感些东西,这件事其实在他看到那白色信封便已经料到,如今亲耳听闻只是手有些发冷。 “先生有心。” 如果按着世间常理,李旻此时应该做出悲戚不已的神情才符合他如今的身份,甚至可能多少博得些许旁人的同情怜悯。 李旻自幼被送到大昭来,若不是世子府有两个北卑跟来的官吏,他甚至连北卑语都不会。 对于这位身为北卑大君的祖父,李旻的印象也已经非常的稀薄,只记得那只干瘦有力的手按在自己的头顶笃定他的重归故土。 这一点跟北卑的联系,如此被斩断,李旻自觉生性凉薄,心道自己往后的生死去向大抵无人关心,心头升起一点点凄凉,不多,连着丧亲的悲戚也是淡淡的。 良久,李旻才重新开口问道:“先生,北卑那边可曾传我回去参加君主大丧之礼?” “未曾听闻。”谢侯爷摇摇头。“此丧报为大昭的情报机构传回来的,如今北卑未曾再与大昭官方通讯,似乎并不欲大昭得知北卑之事。如今具体局势如何还是未知之数,请世子早做准备。” 李旻点点头。北卑若是连君主大丧都未曾召他这位世子回去,那么他这个所谓的世子殿下显然不招北卑新主的待见,便彻彻底底的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弃子,将来在大昭的位置便是尤为尴尬。 谢侯爷道:“殿下放心,照看好您是我亲口承诺大君的,既已承诺,岂能失信。不管接下来如何,我必然倾力佑您无虞。” “殿下只需想好如何抉择,是愿重归故土完成大君心愿,还是留在大昭这儿平安度日。” 天蒙蒙亮,谢长欢睡醒以后急急的拿了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开口唤迎过来的碧珠给她拿朱砂颜料和笔。 这个天气就是调好的朱砂,隔了一晚上,必然也会冻起来,需重新温热化开。 等着朱砂拿过来的时候,谢长欢就对着那扇绘着九九消寒图的屏风发呆。那本来是一扇素绢白屏风,谢侯爷亲自绘上一株老梅树,九九八十一个梅花瓣错落点缀其上,每天用朱砂点红一瓣,点完全部的时候冬天就过去了。 每年冬日谢侯爷都会送谢长欢这么一副画屏,谢长欢总盼着快点将把一屏风的梅花瓣儿全部点红,今日是个例外,她有些惶恐溜走的时间。 点完一瓣儿,李旻留在大昭的日子就少一天,谢长欢点红一瓣梅花之后,拿着笔有些怅然若失。 “我的好姑娘,您行得慢些,这么大的雪。我们出门得这般早,去学堂的时间必然是误不了的。”碧珠的声音追在谢长欢的后边,她拿着伞快步努力追着跑在前头的谢长欢。 这几日天气都不大好,雪下得厚,谢长欢披着兔毛裘衣快步往学堂那儿去。还是这样,今天谢长欢旁边属于李旻的桌案依旧空空如也。 期望,失望,重新期望,再次失望,谢长欢呆呆的坐在自己座上,手里攥着李旻给的小手炉,李旻已经好几天没有来学堂,再过几天就是冬至日了,这琅声园的今年的授课也即将结束了。 “小姐...”碧珠捧着一碗切片喂食青鹯鸟的瘦肉,对谢长欢说道:“天气冷了,就开始不大吃食了,这都好几日了,初时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愈发严重了...” 本来威风凛凛的草原鹰隼,此时紧紧闭着眼睛瑟缩颤抖着,苍青色的羽翼暗淡无光,只有一双爪子勉力抓住架子维持着最后的额尊严体面。 谢长欢凝眉责道:“怎么不知道早些跟我说!” “这....”碧珠其实也没想事情会这么糟糕,谢长欢平时脾气算不上好,任性而骄纵。但对身边伺候的人并不苛待,但这几天是真的心情不好。 “出去!都给我出去!”谢长欢厉声道。 空无一人的鹰房里头,谢长欢坐在椅子上看着奄奄一息的青鹯鸟。大抵是以为这病鸟是冻着了,鹰房里特地也烤了火盆,但是温度也算不上有多暖和。 “你又是怎么了,有吃有喝的,还是不够?”谢长欢自言自语道:“也对,本来那么广大的草原苍天,此时困居龃龉小地肯定是不高兴的。但这么冷的天,出去你就死定了,知不知道?” 谢长欢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了,拿面前这只青鹯鸟没办法,也拿李旻没办法。 之前她曾经拿青鹯鸟鼓励李旻,可事情临头,心中又不由得生出些自私的念头,若是李旻留在大昭,这辈子不管北卑如何,不管犬戎如何,平平安安的待在自己就好。 “你们要我如何?”谢长欢自语道:“若是不知道还好,知道了结果,我却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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