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君坐在车里等邓言下班。 新开的店面,落地玻璃窗干干净净。 邓言穿着T恤牛仔裤,系着条围裙。正如她所说,女性顾客喜欢她,有的进门就叫上她帮忙挑选。过秤,收银,然后有的还要切成块装盒,有的还要求打成果汁。 没想到现在的水果店服务这么周到,官君感慨,如今做什么行业都要出尽百宝。 到下班时间,送货车来了,店里所有人都出来卸货,邓言也在内,一趟又一趟。 官君跳下车快步过去,也不吭声,搬起两箱芒果往里走。别人不认识他,但反正他不是往外搬,乐得有人帮手,还有两个躲在角落偷懒的女孩,轻声议论起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帅哥。 邓言小步快跑,追上官君,“干吗呢你?” “早完早好。”官君把箱子往墙上一靠,用一只手扶稳了,曲起一条腿在下面撑住,另一只手把邓言的一箱金果拿过来,垒在自己箱子上面,一边压低声音,“笨,不会搬蓝莓啊?”那是小盒装,没份量。就小身板逞什么能?官君特别想给这丫头一个毛栗子,都辞工了,最后一个班,再卖力也不加工资! 等听说老板娘扣下了一半提成到下个月发,官君一语不发,站在收银台掏出手机就打电话,“喂-老王,我局里的小官。你们要不要过来看看,这边占道经营有点严重啊?最近天太热,你们城管休夏了?……”老板娘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抢上来想阻止,官君很不耐烦地侧过身,跟对方有滋有味聊起夏季劳保。老板娘拼命朝邓方使眼色,把另一半提成塞到她手里,把她拖到官君面前。 邓言啼笑皆非,用力掰开老板娘的手,对官君说,“走吧。” 官君这才慢腾腾结束通话,“回头见面再聊。”一边还没忘记给老板娘一个冰冷的眼神,差点把她赔的笑都冻住。 “要是今天我不在,她准把你这钱给昧下。以后学乖点,没见兔子别撒鹰。”上了车,官君教训道,“小店老板大多不老实。” 邓言笑,“知道了。你到底给谁打的电话?”还局里的小官呢,亏他不带心虚的。 “我妈厂里那个门卫。小厂没前台,迎宾的事都是他包了,特别机灵的人,说啥都能接下去。” 邓言抿着嘴直乐。 “先吃饭吧。”官君跟人约在下午两点,“想吃什么?” 这天气,吃碗凉面也差不多了,邓言小心地问,“你能将就不?” “能--”官君拖长了声音。 邓言看看他,刚好他也瞧过来。她想起刚才他搬水果的样子,还说别人呢,自个可不是傻,不相干的活也跑得飞快,忍不住笑得眼弯弯的,“请你吃鸡丝凉面。” 卖凉面的店在水果店附近,邓言有时中午走过去打包一份当晚饭,但官君的饭量要大得多,他俩看着吊牌,商量着又点了大馄饨。凉面的材料用的细面,鸡丝和黄瓜丝切得很细,淋了一勺子红油,清清爽爽中带着酸辣。官君想点荠菜鲜肉馅的馄饨,在邓言的小眼神下换成虾仁鲜肉的。 “知道一斤荠菜三两土不?我不相信哪家店里真的可以洗干净荠菜。”轮到邓言教训官君,“我小时候择菜最怕荠菜,一棵棵要抖开,否则没准叶子里就包着泥团子。吃着了,哟……”她做了个苦脸。 官君忍不住伸手想揉揉她额前的碎发,但邓言往后一退,他的手就落了空。 两人有点讪讪的,官君收回手,“你……家里家务重吗?” 邓言避开他的目光,“还行,就那样,哪家哪户都那样。”过了会补充道,“我爸妈是很实在的人,不会把好挂在嘴上,可我弟有什么我也有什么,这就是好了。而且我爸妈收养我的时候,他们已经有我弟,我是被硬塞到他家的。他们在城里上班,别人都觉得他们有条件。”她笑了起来,“嗳你大城市的人,不知道我们小地方规矩多,早几年做什么都有人说三道四,比别人过得强些就跟欠了别人似的,遇事不伸手就对不起共同的老祖宗。” 唉这人,这回倒没伸手,可瞧那目光,柔柔的跟看小动物似的,特别软。邓言有点害羞,低下头不敢看他,可隐隐的还是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当初帮宋容华接生的医生是产科主任,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但作为特邀专家每周要出三个上午门诊,中午在医院吃食堂。官君托了人,约出来在一间茶室见面。 他俩先到,那地方离医院才几百米的距离,是闹市中的一小块绿洲,几十年的树连成了片,蝉声重得一阵阵压下来。 官君放下帘子,在门口等老主任。 室内背景音乐是若有若无的古琴声,邓言干了半天体力活,晚上又熬夜,听着听着慢慢的眼睛合上,伏在桌上睡着了。 老主任脚步急走得快推门重,邓言腾的坐直,碎发乱乱的,脸颊跟胳膊枕着的地方红了一块,嘴角还有可疑的一点水光。她下意识地捂住嘴,脸涨得通红。 听官君说完前因后果,老主任皱着眉头,“人都走了,虽然可惜,但过去就是过去了,还翻往事干吗?我不记得,年年要帮那么多产妇接生,上了产床难道还分有钱没钱。” 从那晚发短信给邓言后,官君调查了几天,也料到老主任可能这么说,当下硬着心肠,“可是,不是每个产妇家里会给医院捐一幢楼。事情已经过去了,那年的孩子已经去世,她父母早就离异,没人再追究。” 老主任锐利的目光扫过他和邓言,“不是还有你们?” “我们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走这条路,作为朋友最后的关心。” 老主任默默喝了会茶,“其实不止你们,除了你们还有人最近问过这事,问的是产科以前的护士长。她退休后跟儿子去了外地定居,前两天打电话给我说起。她把她知道的告诉那个年青人了,那人也说是她的朋友,特意找到她住的地方。既然都是朋友,你们自己去问朋友。” 谁? 官君和邓言对视一眼。 一定有蹊跷。 “你猜是谁?” “朱翔。”邓言不假思索,“如果是韩煜,他不需要到现在才问医生和护士。我怀疑当年他和周芹的分手也可能跟此有关。在周芹的日记和小说里,虽然她有哀怨,但文字中可以看得出仍然还有感情。”走出树阴,阳光扑面而来,她抬起手,“周芹对爱有特别强烈的渴求,但她不肯直说,总是用一些……比较剧烈的行为来证明爱人对她的感情。咦,干吗盯着我看?” “如果换成是你?” 邓言想了一会,“这个假设不存在,我跟她不一样,出生长大的地方不太讲究这些。你知道马斯洛需求吧?我对每一层都有需求,她看重的跟我不同。喂干吗又盯着我看?” 看你还挺有想法的。 官君才不老实告诉她呢,“奖金收到了吗?” “收到了。”邓言抹了把汗,“我算把人得罪大了。钱通过邮政汇的,我收到后发短信感谢,人家作协老师傲娇地说,现在你不当我是骗子了吧。”她嘿嘿干笑两声,“我在网上订了包零食,聊表歉意。” 官君眼前立马浮起一个中年烟枪办公室男,平时捧个保温杯喝茶,有天突然收到一包瓜子核桃的小零嘴,“……” “怎么了?” “几时你要谢我的话,可以直接问我的需要。” 邓言白他一眼,“咱们是朋友,谁跟谁,还用得着那个。” 还真是四海皆朋友,“你就没想过,有可能周芹跟你是抱错了?” 邓言愣了下,“不可能。我读初中时特别矮,爸妈带我测过骨龄,初三那年一下子长了十几公分才赶上来。我肯定比她小两岁。” 这本来是官君信口胡说,如果抱错孩子,周家不砸掉医院才怪,只是觉得要撬开朱翔的嘴不是容易的事,所以…… 邓言抓了抓头发气馁道,“要不算了?人家也没怎么的我,只是赶出来而已。” “你的好奇心还真淡薄。除了写文还有什么坚持的?” 邓言认真想了会,“写文我也放弃过,不然就不存在坑了,只是过段时间又能恢复热爱,然后继续往下填。”她还在写民国那篇文,这时想到就觉得头大。看了许多资料,那个年代有没有空调,冬天用什么取暖,平时穿什么,有什么消遣,又要保持更新同时又要做别的事。“好累。” 好吧,她觉得那只无形的手又亲切地摸上头发了,缓缓的,温暖的。 “有谁能劝说朱翔?”邓言自言自语。 “没有。”官君真想不出有谁,朱翔父亲经常家暴,不是打老婆就是儿子,儿子从小跑出去跟爷爷奶奶生活。中学时跟朱翔来往最密切的两个同学,一个坐牢,另一个去外地工作,再比较熟的就是自己。同事中也说不上谁跟朱翔特别要好,他似乎一直是人群中的另类。 越长大越孤单。 邓言长舒一口气,“幸亏我已经找到终身至爱。” 官君满脸问号,她美滋滋地说,“写文啊,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副作用很小,产品很大。” 官君乌云盖顶,“……” 签了出版合同,得了奖,邓言虽然告诫自己要低调,毕竟还是有些轻飘飘。虽然点击和收藏仍然不冷不热,可毕竟收到一点点官方认证么。去作协开会,想到就有点兴奋。 不行,不能满足温吞水般现状,“我可是想成为热文写手的人”。 邓言按住脸上的笑意,兴冲冲赶到指定的会议地点,在报到处拿到参会人员名单,领到装满小说的一个拎袋。 现代网络发达,许多工作事前已经在进行。交流会之前她按通知要求交了两万字文档,节选自自己的小说,也收到会务组发回的文件,里面有参会作者递交的作品。所有人在会前自行阅读,会上交流对彼此作品的意见。 毕竟作协组织的,邓言翻看名单,发现有文学院的专业作家,报刊杂志的记者,宣传部的兼职作家,还有诗人。而那些书,有最新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作品,也有国内老牌作家的新作,极其有份量。 会前更是有一波互相交换实体书的小高/潮,有人直接带来两捆散文集,人手一本。邓言收了好几本书,有些心虚,签的出版合同只给十本样书,她都许给读者了,送人得自己买,但只收不给也不好意思。 交流会到一半,负责会务的接待方满脸喜色,迎进一行人,原来书记听说有这么个会议,抽空过来旁听。领导一段充满鼓励的简短讲话后,交流继续进行,眼看快轮到自己,邓言咽了口口水,心头扑扑乱跳。她还没忘记当初当读者写评,结果得到一个“你行你上”的私信。得努力夸别人,但也不能夸得太浮夸,不能让人觉得不真诚…… 这时,接待方凑到主持者耳边,“书记得赶回去,没发言的只有一个写网络小说的了,我看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今天就到这里吧。” 主持者看了看表,“各位,时间有限,我们今天交流到这里。” 捧着沉沉一袋书的邓言坐上公交车,把头靠在玻璃上,随着车身摇摇晃晃。 “吃小龙虾吗?我们用啤酒打开某人的嘴?”官君发信息来问。 邓言看着想笑,不知怎么又觉得眼眶有点酸胀,热热的液体好像要冲出来。 “能吃烧烤吗?”她问。 没关系,我只想成为热文写手。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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