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

披香殿。

纵然武帝有心入菩提净土,皇城中真正简素的殿宇也只有寥寥几处,况且都在内苑深处,少有外臣得见。何况在节庆时,更要挑极尽奢丽的繁华胜境布置宫宴,方可彰显天子气度。

是而这座仿照汉世而建的披香殿,就成了灯火深处的煊煊韶光,赫赫明辉,一时遍聚内外重臣,楚楚衣冠,涌动的热闹非凡。

玉炉内袅袅香雾,仿佛是柔软丝毯上满织的奇花异卉所散发,再被沿墙铺排的紫竹火笼一熏,就温暖而缠绵的依附在舞姬妩媚的笑颜,飞扬的锦袖间,令人不饮自醉。惟余殿外一两片些微雪花,偶尔随风散落,还在倔强的坚持着大寒。

朝臣们或三五人觥筹交错,或聚成堆投壶射覆,混乱的席间时而传出数句薄醉,闲雅自在。

“此殿虽言披香,可惜却无飞燕。。。”

“此言差矣。君且看殿中美人,俱可谓飞燕之姿啊。”

“诶?至尊怎么昏昏欲睡?”

“年老多梦寐。”

“我看是昨夜又通宵弈棋了。你们瞧,那散骑侍郎顾思远不也在打盹?”

“说起弈棋,似乎真是夜里易有妙手神思。”

“。。。”

比起文臣群里的嘈杂,武将处倒要安静几分。

其实大梁的武将十之八九都是兼通文武,不乏文采之辈,若比起弈棋赋诗,高谈阔论,倒未必肯输文士。此刻之所以略显安静,多为某种暗地里滋生的诡异氛围。

这诡异的中心,就在相邻而坐的羊侃和兰钦身上。

羊侃出身高华贵重的势族,陈庆之死后,在武将中又最得皇宠,才能入列十三班都官尚书。兰钦虽有与羊侃齐名的军功,家世却不值一提,何况着实年轻。若非仗着朱异做靠山,是绝对没有资格同羊侃平起平坐的。

是而羊侃看到身边悠然自得的兰钦时,心里就先有一层不忿。他又向来看不起朱异欺上瞒下,邀宠弄权的嘴脸,自然更连带着不待见兰钦。再则还有张彪作乱的事压在心里,对兰钦就绝无好脸色了。

可若直接发难,未免太过突兀,所以羊侃先找了个台阶,按着酒樽沉声对兰钦道,“兰左卫可知东扬州的若邪山?”

兰钦正看着舞姬绚丽的裙摆,闻言随口而答,“如何不知?听说若邪山溪旁仍留存有西施浣纱之石,堪称天下名迹。”

羊侃见他回话时连眼神都未转,对自己的态度显然颇为轻慢,心里愈发不痛快起来,就顺势敲开正题,“兰左卫如此清楚若邪山的风景,必然更清楚若邪山的贼寇了?”

兰钦执酒樽的手微微一顿,显然已经明白羊侃的目的,却只装傻充愣道,“太平盛世,何来贼寇?羊都官未免言过其实。”

“可我听说,那贼寇是兰左卫的妻弟。”

武将大多脾性急躁,兰钦也不例外。平日他就没少受羊侃等一众士族武将的气,此时又被当众揭短,一时羞怒上头,也不管羊侃是何身份家世,当即冷声呛道,“这干羊都官何事?”

羊侃也把酒樽一搁,怒目而视,“小子!你以铜鼓买朱异作父,韦粲作兄,才乞座于此,安敢对我无礼?”

此言一出,顿时四座皆惊,四周的朝臣都眼巴巴看过来,要瞧难得的热闹。

目瞪口呆的兰钦则反应不及,张着嘴无法反驳。

虽有歌舞相隔,对面坐着的朱异却已经清清楚楚的听见此处龃龉。他跟羊侃二人,一个是权臣,一个是直臣,本就天生的不对盘。何况羊侃非但折辱兰钦,还连带着讽刺自己,朱异当然难咽下这口恶气,就反唇相讥道,“哼!有的人想买我作父,我还看不上呢!”

羊侃跟朱异的年岁相差无几,这话就完完全全是在骂人了。羊侃哪里能善罢甘休,拍案就要发作,“你!”

“嗯。。。”

上位歪着头打瞌睡的武帝忽然发出一声梦呓,缓缓半睁眼帘,看着案上琳琅满目的清素菜肴呢喃,“和羹。。。”

“是。”伺候在侧的原安连忙捧起白瓷盛着的盐梅羹,侍奉武帝慢饮。

下头大眼瞪小眼的朱异羊侃不敢再造次,便冷哼斜乜着对方,各自撇过头去。

武帝咽了两口和羹,才缓过劲似的转动眼神,“彦和,祖忻,你们也尝尝。”

“谢陛下眷顾。”

“是。。。”

朱异和羊侃截然不同的对答响起,终于宣告战争的结束。

朝臣们见没了热闹,也都各自回眸,继续方才的谈笑。

“至尊竟偏帮朱异。。。”

“巧言令色,取媚于上的小人罢了。。。”

“听说令止禁断以后,土豪贵族都怨声载道,人心思变。”

“那令旨是朱异帮至尊拟的,要是真出了事,看他还如何得意。。。”

“。。。”

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淹没在愈发欢乐的舞乐中,随飘飘衣袂,叮当环佩,渐化作醇酒佳肴,芳花美馔的馥郁香气,融融四散。

南海。

龙编。

交州府衙。

时虽早近年关,地处偏南的交州却全无落雪,仍留春秋气候。地上的草木亦尽为翠绿,在细雨间微微摇曳。

可惜凑在廊檐下的几个小吏却个个面若寒霜,如凛冬之色。

为首的州监李贲眉心紧蹙,连连摇头,“不妥,不妥。”

年逾天命,须发半白的并韶低声急劝道,“还有何不妥?禁断一止,土豪大族的田地山林全被收走不说,就连家中财宝也被半搜半抢,几近空空,弄得州内怨声载道。就算李州监不反,早晚别人也会反。”

“李州监,你就快答应吧。”

接话的是个年纪比李贲还略轻些的皂袍小吏,看乌青面相便知不善,“不瞒李州监说,如今交州德州已经暗聚起数万人众,只待首领而已。若是李州监不愿意,我父便要起事了。到时李州监可莫怪刀兵无情。”

并韶赶紧瞪他,“不得对州监无礼!”

赵光复冷哼一声,倔拧的转过头去。

并韶这才缓和颜色,重新劝李贲道,“交州德州一代的俚族中,就属您所在的李氏最有名望,只要登高一呼,帝位就全在掌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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