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常理来看问得颇为奇怪,但云奂只道:“你何不试一试?”

景嵩领着中军坐镇离前线西南五十里的芥城,拿到他的军令再来说服云奂,端木舒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况且,她之所以会问那一句,也正是明白此事的关键所在,只能是说服云奂。这里是南郡,哪怕是君上之命,也常常饱受阳奉阴违之苦,君上之所以重用云奂,也是想借云氏在南郡的赫赫声威,但也正是因为云氏的这一分威信,景嵩此战虽然名为主帅,却不能完全掌控云奂与他麾下的右军。

“你不会,如果你要去,早就去了。”端木舒说:“景校尉让我阿兄进山,而不是让你带着熟悉远岚山势的右军去,做出这样的决定,要么是他太蠢,要么是他没有别的法子。他难道很蠢么?”

“你有这个脑筋,多用一用,岂不比你往日里到处瞎蹦哒强得多了?”云奂终于转过头来:“不过,既然你明白这一点,想必左尹大人也明白,我现在领军在外,如果主帅之令我都要斟酌斟酌,那又凭什么要听端木氏的调遣?”

端木舒垂了垂眸:“如果这是云都尉的意思呢?”

云奂一扬眉毛,他站着比端木舒高出一个头还多,打量着端木舒的神情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你可不要以为你先前明里暗里提到我父亲,我就当真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准备了些什么说辞罢了,你要是只会用这种话来唬我,未免就叫我有些失望了。退一步讲,若真是我父亲的意思,你有凭证吗?”

端木舒自然没有凭证,她也知道这一句唬不住云奂,但是只要云奂还在听她说话,她就未必没有机会。

“虽然我没有云都尉的信物,但我能从文耀守得滴水不漏的繁城出来,就是因为有云都尉暗中相助。我知道这话你大约不会信,想来文耀暗中早已对云氏做了承诺,否则他也不能掌控繁城,南郡的晋军也不会是现在的情形。”她抬起眼,直视着云奂的眼睛:“但是如果云氏与文耀之间的婚约都可以说变就变,那云都尉又怎么会放心把全部赌注压在他的身上,真心实意地帮他呢?”

大约是提到婚约这件事,云奂的眉头跳了跳,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起来:“你话里话外,好像在说我们云氏与文耀暗中勾结,欲行不轨?看在你是个女孩子,这话我就当没有听见,不和你计较。不过你现在的嗓音着实难听,这种话要是继续讲下去,恐怕我迟早会忍不住揍你一顿的。”

端木舒的眼神毫不退让:“云都尉自然不想与文耀勾结,否则他又怎么会帮我?毕竟文耀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我父亲倒是还有个女儿。”

云奂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端木氏会和云氏联姻,文耀能给云氏的,没了文耀,云氏也一样能得到。”端木舒攥紧了两侧的衣摆:“我没有云都尉的信物,但是我有端木氏的信物,我自己,就是端木氏的信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云奂忽然的大笑让端木舒倒有些始料未及,待那笑声消散在山风里,云奂道:“左尹大人让你来,是要使美人计么?”他又将端木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过他可有些失策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有些倒胃口。”

若放在平时,端木舒大约就要动手了,但现在听到云奂这么说,她心中竟然连一点火气都没有,她开口的话也无比冷静:“只要我姓端木,是美人还是丑八怪,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云奂看了她片刻,转过身去,他话中揶揄的语气不见了,只是忽然说:“不重要。就是觉得,你好像和从前不大相同了……从前的你要比这有趣一些的。”

端木舒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山风转急,开始在山野间呜咽着拂起树涛,原本柔和湿润的空气从脸颊上刮过,竟然也有些割人,少年眺望着远处,临风而立却巍然不动,只有头盔上的雉羽在风中簌簌。

云奂问:“你看到了什么?”

端木舒又重新朝外看去,迎面而来的凉意使她全身都开始发抖,此时那些向北而来的云已积压成雨,远处的山峰都没入了一片茫茫之中,那一片雨雾正向朔关笼罩而来。

关下,战场已经差不多收拾妥当,兵卒们正扯着涂了桐油而显得苍黄的篷布,将堆好的武器遮盖起来,但是那两堆尸首就没有人管了。毕竟武器还要用,浸了水会长锈发霉,但是人既然已经死了,淋一淋雨大约也没有什么。

端木舒还没来得及做答,云奂就又开口了:“你看,这就是南郡,我们在这里流了很多血,死了很多人,但是于君上不过一句轻易出口的一统南疆,于繁城那些高冠博带的大人们不过是青玉檀的茶几上的一封战报。”

端木舒沉下头去默了默,然后她说:“我一路走来,也看了很多,南郡如今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光是将士们,百姓们也都太苦太苦了,路边的流民为了换一口吃的甚至愿意鬻儿卖女,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吃的。”她想起那些在雨中哭泣的孩子来,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但听你说的那些,不过也是把这里当成了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一块筹码罢了。”

云奂的语气里竟然满是怅然,端木舒只觉凛冽的山风将她的神智吹得一片清明,她忽然明白,云奂将她带来这里,想听的或许并非是她先前说的那些话。

云奂的童年在南郡度过,他与这片土地,这里的人,或许还有着千丝万缕的感情,他毕还是个少年,还没有长成朝堂上那种心思缜密只懂得计较利益的老家伙。少年有少年的莽撞,少年也有少年的赤诚。

云奂伸出手,拍了拍生着抬痕的石墙:“你先前说,你是得我父亲相助才能出繁城,端木氏已经决定与云氏定下婚约,都是不是真的?”

端木舒心中一涩,她的咽喉仿佛更涩了,她知道云奂的犹豫与为难,他也许一直在挣扎中等待,等一个可以支持他遵从自己内心的理由。

但她是来骗他的,她只能说:“是真的,就算你心里没底,至少我是真的,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可以把我留在你身边做人质。”她咬了咬唇,补了一句:“若有万一,你至少也可以拉我陪葬。”

云奂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次,他说:“我还是不大相信你,但是我相信我父亲的为人,我打到芥城才知道文耀真他妈的是个混蛋,我父亲这次若是真的站在文耀那一边,就真的愧对了南郡。”乌云已经压到了云奂的头顶上,但他的神色却比先前轻松了许多,他转过头:“若真到了要你陪葬的那天,你可千万好好梳洗一番,不然变成了女鬼,就不知道要可怕成什么样子了。”

端木舒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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