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来东都的时候,还是三个月前。”

“现在的东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都可能存在偏差。

那么,当下看见的一切,是否绝对的真实?

从窗里,看着这座大城,记得它曾经模样的王五羊,在恍惚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坠入了幻觉。

窗外是梦,窗内也是梦,青铜的房间,四面墙壁上铸满了兽纹怪脸,中央燃烧着的炉火,好像染了碳灰的指,在这些兽面上涂出深浅不一的阴影,火光在青铜的眼窝里舞蹈,神采奕奕,突然就望向了头顶的承尘,承尘亦刻花图,故又名天花板或平棊者,平棊下又垂千绳,绳悬利剑,锋芒下指,早将下边的那俩轮廓切割成了千百道身影,粘在水银般的剑面上,在轻微的弧度中,慢慢地变了形。

看着这些剑,王五羊不知为何,想起了家乡的一座铃铛塔,那塔上挂着成百上千个铃铛,鎏金的青铜铃铛,在风里的声音很好听。

现在窗户开着,没风,若有风,这个屋子也一定会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吧?

“嘿,帮个忙,把那窗户关咯,按昆墟通知,后半夜有大风。”脸膛漆黑的汉子将自己的风衣丢在地上,“喝点啥?”

“掺水的高粱酒有没?”王五羊转头,“这就是你新分到的房子?倒是比你之前的茅庐好些。”

“好个龟龟!你懂个龟龟!”汉子骂道,“你见过在百层高楼上铸剑的没?见过?在梦里吧!”

我还什么也没说呢...王五羊摇头:“得了,老霍,他们虽然拆了你的铸剑炉,可也给你了个不会漏雨的房子。”

老霍呸了一口:“说到炉子,老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明知道老子有个铸剑炉子,还不给老子多分点面积,这一个小屋,现在全让炉子给占了!”

“好了,你冤枉,那些种田的不更冤?你俩分到的可是一样大小的屋子...可他却连地都没了。”王五羊安慰道,“你已经很不错啦,我听说,东都大改造后,好些人都丢了饭碗。”

“丢了饭碗也有东都的人去养,他们倒霉个什么劲?”老霍越说越气,“可老子呢?老子铸了一辈子的剑啊!一辈子!哦,对了,他们上次还派了个代表来找我,说给我找了个他们的武库里的活儿,让老子给他们那儿的什么个炼器师打下手,我打他龟龟个下手!”

“咱能别提龟龟了吗?”王五羊总算意识到这对话若继续下去,只怕到了明天也入不了正题,“我这里有把剑,断了,你能重铸一下吗?”

老霍骂骂咧咧,却开始往炉火中倾倒一些奇怪的透明燃料,王五羊看着好奇:“这是何物?”

“昆墟的燃料,叫个什么明焰什么膏还是什么泥...便宜,一大子卖一堆,能烧成好火头来。”老霍咧嘴,总算笑起来,“好东西,还没烟气!”

王五羊心里好笑,也不说什么,他起身,将青铜所铸的窗户关上,只留了一条小缝。

小缝外的世界,是夜,灯火辉煌,却漂浮在云雾里,迷蒙着,五光十色,像是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拉毛了的水晶板后。

王五羊咳嗽了几声,虽然他没把头伸出去,可还是感觉嗓子痒。

他方才就是从外边回来的,他知道,那飘忽的雾气,只有三分之一是水雾,还有三分之一,是尘霾,剩下的,是灰。

王五羊情不自禁地往远处看去,远处,三座黑影,黑漆漆地耸立,突然传出了巨大的声响,黑影的顶端,有火光冲天,照亮了天穹上的阴云,还有呼呼啦啦的声响远远地传来,无数明亮的星点,散落入雾气当中,闪一闪,消失了。

王五羊没看清那些东西,但他知道,那些都是纸钱,那三座阴影是三座高塔,塔顶上,有大火炮,塞满了纸钱和其他一些什么玩意,引火后,火焰和纸钱一起喷出,火会化为一道记忆里明亮的影子,而纸钱,则实打实地被烧成铺天盖地的灰烬。

空气里的灰,是纸钱烧尽后的灰。

“他们为何要烧那么多的纸钱呢?”王五羊随口问道。

“鬼知道,不过据说你要待在烟气里,就不会见鬼。”老霍说,他钻进了旁侧的一堆矿石里,翻翻捡捡。

“这么说,这些人还是干了一些好事情的。”王五羊轻声说,老霍却不再理他了,王五羊听着他细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龟龟,那块石头去哪了?”

王五羊又看向窗外,除了方才的三座高塔,他还看见了六个巨大的轮廓,耸立在四方。

“那是什么?”王五羊问。

老霍头的没抬,却也敢回答:“那六个大堌堆吧?一个是大公正明堂,判案的地方,昆墟那些人当了大老爷,说人人平等,前些时日,才把一个大人物关起来,好像是皇帝他儿...”

“这是一件好事情。”王五羊说,他好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还有呢?”

“那座低矮一点的,叫个育才堂,读书的地儿,还举办大考,考上了好像能当官,听说说的是,是个人的都能去考。还有那个,那个黑漆漆的,形状很不规则的那一片儿是敬老洞,老了去那地方,据说能延年益寿咧。”

“还有呢?”王五羊问。

“最大的那片儿是万有工坊,你要是缺钱了可以去那里找活,想吃喝玩乐了也可以去那里找乐子...黑乎乎里亮灯的那个是百草集,病了伤了去那看,基本都能好。”老霍走到王五羊身边,手里拿着一块黑石,“至于那个最高的山头,那是...钟山楼,是一座庙宇,能给小孩接生,祈福,还给新婚人做见证,办酒席,哦,还可以停尸,顺便还卖水玉。”

王五羊苦笑:“都什么乱七糟的...”

“乱七糟吧?我想也是。”老霍摇头,“新东西太多啦,传送阵,大卖场,灵魂付账,水镜网络,什么百日粮,飞天瓷马,便携式符咒,小白灯笼...”

“这又是什么乱七糟的?”王五羊郁闷,“不过,听起来,现在的东都,生活好像比原先便利多了,这叫什么?发达...算了,您还是看看我这把剑吧。”

“我正要看看你这把剑。”老霍点头,“你买我的那把墨规,也算有名的宝器,竟然让你给折了,你还真是不爱惜...”

“非也。”王五羊摇头,“不是墨规,是另一把剑。”

“你个龟龟,不早说?老子找墨钢就找了老半天!”老霍骂道,“哪个,拿出来让我瞧瞧。”

王五羊点头,解开他的外衣,露出那藏在他胸口处的白布包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上边缠绕的带子,老霍打着哈欠,等了他三炷香的时间,才等到他把剑从包裹中请出,放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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