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徴羽醒的时候,转了转,便听见燕辞舟在东厨一声怪叫:“齐枋,你坐下,不,你给我出去!”
然后是齐雨灯冷冷清清、微感无措的声音:“抱歉。”
“你就是想气死我!”燕辞舟两只手沾满了面粉,作怪似的在他脸上拍了一把,又捏了捏,横眉竖目道:“自生年以降,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饺子皮擀成蜂窝的!还有这块烧鹅,它是和玄铁棒沾亲带故吗,怎么就变得又黑又硬,咬一下要崩掉三颗牙!”
齐雨灯垂眸看了一会,长睫淡扫,似是不明白有何不妥:“不能吃吗?”
“……”燕辞舟无力地郁郁一阵,愀然道,“你这人一向独来独往,到底是如何幸存过来的?”
齐雨灯神色容与:“就这样朝暮栖迟罢了。”
“本人今天就给你开开眼!”眼看天色将晚,这顿烧鹅饺子务必快点下锅,燕辞舟等不及多说,干脆直接将他推到一边,“别碍事了,都让我来。”
手伸到一半,又改为按在他肩上,笑道:“也别走远,站在那里看我就成。”
颔首应下,齐雨灯欹在窗前望去,眼神深蕴,如风吹林涛,万木葳蕤,吹出一川清狂痴绝的底色,明明灭灭地将他笼于其间,百转不渝。
燕辞舟正试图以回春之妙手,抢救那一只烤鹅。
此鹅恰是先前吃了山杏花、被抓回来的那位兄台,终究没有逃过一劫。
盖因今日,燕辞舟拜访了帝京最负盛名的蓁蓁记烧鹅,乘兴而去,落落而归。心里委实觉得,店里的招牌菜「千金一只鹅」,不酥、不嫩、不甜、不鲜、不泽。
一言以蔽之,不合口味,遂决定自行动手。
若继续做烧鹅,未免拾人牙慧,落了下乘,想了想,何妨来一餐酱鹅饺子。
他说是以酱鹅做馅,却少也杂糅了四五种不同肉类,甚至还有蒸蛋、含桃若干,皆按次序精量放之,犹如施法的人扺掌结印,招招考究,绝无差错。然而佐料调配间,却很有几分灵动随性,仿佛是这一名法术高手兴之所至,随心而动,任意施为。
齐雨灯看了许久,微微而笑道:“君晦可愿讲讲么。”
“好啊,个中弯弯绕还挺多”,燕辞舟手中动作不停,一面扬起眉,欣然道,“倘只取酱鹅一味,岂非显得呆板无趣?若仅再加一碟江瑶柱,海味与山味,难免有喧兵夺主的不谐之嫌。索性各添鲜獐肉、罗簑鸡、小羊羔等各种,取其合味巧妙、变化难测之意。”
齐雨灯莞尔道:“甚绝。”
“当然”,燕辞舟愈发眉飞色舞起来,“你务必提前开始深感荣幸、感激涕零、并且备好致谢辞,自我出山以来,你还是头一个得此嘉奖的人。君不见「一万一毫人」那个倒霉催的兰桨,为了吃我几根烤鱼差点送命。”
齐雨灯剪去了一茎已澹的灯花,哔剥一声,开又落:“自是我三生有幸。”
“三生么,太过奖啦!”燕辞舟粲然一笑,面色盛放,似一亭春日桃李作尽芳菲妍丽,拖长了声音,“但是——看在你这么心诚的份上,这份褒奖舍我其谁,只好腆颜受之了。”
齐雨灯把盏道:“没有谁,只有你。”
“敢问小弟,饺子什么时候能端上桌开吃?也要等一个三生?”一道声音突兀地插入,却是金徴羽从帘子下面塞进了一颗头。
“你怎么还不走?”燕辞舟寒湛湛一眼刺过去:“一点忙都没帮上,还妄图染指锅里的饺子,你不如去做梦。”
“吃完再走!”金徴羽闻到香气就迈不动步子,大呼委屈道:“小弟,五道十六州都有送别煮饺子的习俗。稍后我就溜之大吉了,最后临行赠我一餐还不行吗?”
诚哉斯言,着实有理。燕辞舟一噎,只得从另处着手:“我听闻,你们药神殿对羊肉有所禁忌。”
因为,药神殿嫡系一脉都是神裔,传承自开山之祖、医道神明「药仙师」。
而这位药仙师,传说,年轻时曾是一位大开杀戒、无往不利的将军。不幸兵败,力竭堕马,粉骨碎身,深埋在雪地中奄奄一息地等死。快要咽气时,却遇羊羔温奶以饲,得以恢复气力,骑着小羊逃出生天。
后来他有感于前半生杀业仇孽之多,如血如浪,如海如城,遂建立药神殿,悬壶济世,来渡众生。最后因为医治世人的功德无量,一朝成神,荣光无限。
觉迷途其实未远,为救世而来,自然什么时候也都不晚。
在药仙师相关的绘像传奇中,他从来与这只点化他的毛茸茸小羊羔一道出现,而药神殿上下,也素来对任何羊都十分地敬重。
吃羊是绝对禁忌的,会引发先人的雷霆之怒,殿里每一只羊都是小祖宗,漫山遍野地打滚散步,活得比弟子还要潇洒自在。
金徴羽却道:“按理说应该如此,但你做的是饺子啊!”
“我今儿可算是开眼了”,燕辞舟啧啧称奇道,“包在饺子里的羊羔肉,就不算羊羔肉了吗?”
金徴羽“嘿”地一声,双手背在身后,端的是义正言辞:“你把羊肉馅剁得碎些,药仙师高居天上,离得又远,他发现不了的!”
“……贵府的药仙师还能是近视眼吗?”燕辞舟重重阖上门,将他的脸卡成了一张饼。
虽然不情不愿,过了一会,还是费一番功夫将羊肉除去了。想想觉得不得劲,不能便宜他白吃白喝,决定将金徴羽拎来继续折腾,刚走到窗外,却觉得气息有异。
“我们就在这偷偷听上一会吧。”燕辞舟在窗纸上点了一个洞道。
齐雨灯大约此生从未做过听墙角的事,微一颔首,负手静立在一旁。
里面,榻上,金徴羽歪斜着半个身子,正嘶嘶地掀开衣袖察看伤口。这般邪灵入体的受创,自然无法轻易愈合,仍是血流不止。
他却像犹嫌不够惨似的,重新拿着一块瓷片,在胳膊上来回比划:“是不是还要再加一刀,割完饺子也该来了,吃好就快走吧……”
“可是师尊也不一定会来,他都没离开过药神殿。金徴羽啊金徴羽,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些,怎么能做这般无谓的强求呢……”
珠帘微动,一阵漱玉跳珠的清响截断了他的低语,金徴羽心一跳,陡然有所感应,抬头望去。
重云深处,地沉星尽,也有一人居高临下地瞥着他。
“难不成这伤还能致幻?”金徴羽第一反应是一根金针拍进额头,“还是我太想念师尊,所以……那么,假的师尊可以抱一抱我吗?”
对方无声移了半分,沉如谷底深雪,出现在面前。
“……!”金徴羽眼睛猛地睁大了,颤栗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燕辞舟的角度看去,只可瞧见这人一道阴谲肃杀的背影,极清癯,也极刚强。
分明身着一介鲜红朱衣,却白发如雪,有几绺用一根煞意横亘的骨链挽起,更多却是披散下来,容曳许许垂至腰侧。
这种刺目的红与白,犹如血色空花与皓素雪地交相辉映,望之艳烈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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