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甄家,与你外祖母府上乃是老亲,旧年里金陵出身的几个家族只他们最得先帝并当今信重。尤其后宫里还立着位贵妃娘娘,膝下养着行六的亲生皇子,说句贵不可言半点不差。”
今年庄子进上来的新鲜鸡头米极肥极大,贾氏命人往宗族各处并娘家分送出去好几筐,最后这些炮制好了就码在官窑的甜白瓷敞口浅盘里,几个孩子谁想吃只管取来自己磕着边吃边玩儿。
她自家穿着石青色团花家常袄裙坐在窗下,管事们站在窗户外头隔着窗纱挨个上前回差事,屋里地下坐了好几个丫鬟婆子抱了算盘噼里啪啦的响。黛玉一散学就被母亲提溜到面前学着管家理事,虽说心不在这些俗事上,到底晓得不可轻慢,索性等丫头婆子拢齐账目一笔一笔往账本子上填写出入,权当练字罢了。
但见院子里摩肩接踵,偏偏不闻人声,除了上前回差事的人竟好似空茫茫一片白地。后院管事的大多都是家生婆子,一水儿青绿布衣低头垂手站前面,偶有几个男人不拘老幼都站得稍远些,再远处乃是外院儿管事并外头铺子的管事,以及田庄上庄头,沥沥拉拉几乎排到院子外头去。这些人都趁着交代账目的功夫等东主家示下,所谓秋后算账,算过才好吃红利。
贾氏一面听外头管事们逐一上前汇报,一面盯着下面人合账。早几日便做过这些功课,大小出入心里且都有数,听着走不脱大褶便扭头与女儿闲谈起外家琐事。因着前几日收了甄家请帖,出门前总得先弄清楚主家究竟与自家有何关联,免得有甚行差踏错招人耻笑。
甄家与贾家祖上有亲,这事儿黛玉恍惚听说过个影儿,内里事情一概不知。如今才从母亲处晓得甄家又是如何一方巨擘,那些旁人家的富贵风流自是说也说不完,最最巧甄家也有位名叫“宝玉”的哥儿,正与贾家表兄一模一样,连生辰也错不过左右,天下再没有这么巧的事儿。
“如今的贵妃娘娘当年我也略见过风姿,彼时恰如今年般正值大选,娘娘上京得空往家里去小坐了片刻,还夸咱们家茶好水好呢。”贾氏想起当年种种忍不住从盘子里捡了粒鸡头米边剥边与女儿玩笑:“怪道说是老亲,姊妹们根子底下都连着,眉眼间且脱不开影儿。”
说着旁边贾二家的奉了热茶上来:“太太用点子,鸡头米难免寒凉,正要用热水舒缓舒缓。”
贾氏接过热茶一看,黄澄澄汤子里躺着桂圆红枣,再一嗅甜香芬芳着实喜人,因又指指黛玉:“去弄个炖了梨的来给你们姑娘,小孩子家阳气猛,小心一味火烧火燎的明儿脑门儿上出痘子,不雅相。”
“晓得,放雪梨并凉片糖的火候得大些儿,这就去催取。”贾二家的回了一句下去,外间那些管事的嘴就没停过。黛玉拨了拨笔墨,正好旁边丫鬟婆子报上个数,忙提笔细细往账本格子里添。贾氏看了她写字又感叹道:“我的儿,莫嫌这活计俗气重。我当初闺中也不好听这些算筹声响儿,不听也不行,临到出门子时叫你外祖母日日压在座下不歇晌的抱佛脚现学。有道是吃不穷喝不穷,算不清楚一世穷,凭你多大家业,总得有来有去。”
黛玉偏了头看着她就笑:“知道母亲疼我。”
“就是疼你。”贾氏应了声,外头回差事的已经排到各个铺子掌柜们,听着听着忽与外头喝道:“停着,拐回去往前面倒。说清楚,你大半年进了多少料子出了多少料子?这数儿你自己听着合适?”
只听外头“咕咚”一声,又有家下粗使婆子上前将人拿住,那掌柜的破了声儿的辩解:“真真就是这个数,太太还没令小的往后说呢。年初库里出了些放沉了的老料子,好是好,终究不抵用,又往下面各地收了三批料子上来,不想半路船头叫浪打了,黜了不少出去。再有今年春天下了几场雨,生丝比往年又贵了两成,这里外里一加减,再没有可怜的。”
这边贾氏冷笑一声,起身拢了黛玉进怀里捂住耳朵,扭头与旁人道:“拉去院子中间给我打!打到说实话!”
一时外头院子如同活过来似的,拖人的拖人,扒裤子的扒裤子,挥家法的挥家法,那掌柜的叫打得双股赤红,不得不哀声求告。贾氏命人停了手,这才松开女儿驳他:“库里出的料子都是出给甚人家,你当我不知道?各地料子黜的量买卖里早有备下的余裕,叫你在我眼前打饥荒。莫忘了你一家子身契都在这儿,让人外头喊几声掌柜的喊得北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我也不听你掰扯,回去重算,拢不齐账目管叫卖你一家老子娘凑数儿!”
掌柜的拼命求饶,再没旁人敢帮一句,又叫婆子们叉出去扔与来接他的人,院子里好半晌重又静下来,这才有下一个上前战战兢兢继续回差事。
贾二家的瞅空奉了刚才要的雪梨糖水并几样时新点心,站在贾氏身侧劝她:“太太快别和那起子糊涂油蒙了心的置气,横竖叫他回去改,改不好换别人上,有得是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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