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潍父子气绝当天,韩氏和女儿一家也踏上了流放之路。
沈氏心头积压二十多年的大石头卸去,只觉得一身轻松。
“你外祖母秀外慧中,出身也不差,十六岁嫁给沈潍为妇,日夜操持家计。”
小窗幽独,沈氏侧坐在绣凳上,托腮看水缸里悄然绽放的睡莲。她的指尖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话也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说。
兰漪漪趴在窗上仔细听。
“她上有娘家兄嫂爱护,下有足足四十八台陪嫁。无论是自请下堂、另觅良人,还是同沈潍分院另住,总能平平静静过好一辈子。”
沈氏取下发间的玉搔头。
玉色暖黄莹润,是个老物件了。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信了那狗屁的‘以夫为天’,还对沈潍生了情。”
她四岁前的记忆里,大片大片的都是长夜燃烧到天明的烛火,和倚着门痴等苦候的母亲。
那时候沈氏还很小,对什么都是懵懂的,却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要活成她母亲这样。丈夫眠花宿柳,还拿她的嫁妆滥赌,她不怨不嗔,一心指望着他浪子回头,实在傻得天真。
“漪漪,你可千万不要学你外祖母。”
沈氏将女儿深深抱进怀里,“无论你将来有没有心悦谁,也不管他待你好不好,但凡你觉得不开心,就要有离开的勇气。”
兰漪漪在她襟前蹭蹭:“如果我和阿爹让你不开心了,阿娘也会丢下我们吗?”
沈氏伸手摩挲她温热嫩滑的小脸。
“会。”
兰漪漪将脸埋深,不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
“那阿娘不开心了,一定要说出来,我们会改的。”
小嗓音闷闷的,透着一点低落。
沈氏在她背上拍一拍,含笑道:“除非你爹爹外头有了人,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认那女子当亲娘,否则阿娘每日都高高兴兴的。”
阿爹自然不会干那样的事,她更不会舍得如此伤阿娘的心!
兰漪漪小鼻子一哼,情绪瞬间上扬。
“阿娘今日同你说的,你倒是记住没有?”沈氏捏她鼻尖。
兰漪漪点头如捣蒜:“记住啦!”
兰自芳靠着门框站了好一会,等她们娘俩笑闹起来,才大步走进房内。
“这是阿姐还你的账册。”
他将那摞账本垒到书桌上,回身拥住爱妻的肩膀,递上一卷朱红的圣旨:“陛下点了头、阿姐亲笔写来嘉奖你的。”
沈氏一挑眉,将圣旨展开细看。
“什么呀?”兰漪漪往前凑,“阿爹阿娘又瞒着我干了什么?”
沈氏看得仔细,兰自芳将女儿抱起来,不让她打扰到爱妻。
“你阿娘面圣前,先去了一趟椒房殿,将育婴堂的账本给了皇后娘娘。”
提起育婴堂,兰漪漪就想起自己每个月可怜巴巴的两百文月例钱。
世人重男轻女,许多人家生多了女儿,破布一裹便随手丢在路边。遗弃还算是好的,有的蒙昧百姓甚至会恨女婴克了他们的生儿运,脐带一剪就扔进尿桶里溺死。
子女杀父母,是要处以极刑的重罪;父母杀子女,却是一句轻飘飘的“家事”。
官府管不了,也不认为要管。
爹娘新婚那几年,阿娘还没有怀她。他们终年在名山大川采风,见多了被遗弃的婴孩,便生了恻隐之心,在各地建起了育婴堂。
育婴堂就是大齐朝的孤儿院,专门收容弃婴,里头有少数几个残疾带病的男孩儿,但大多都是女婴。
兰漪漪上辈子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成为弃婴,对育婴堂里的孩子们天然多三分关心。她娘见她热切,索性直接扣了她的月钱,还郑重其事地给了她一个小账本。
小账本里明确地记录着,她每个月扣下的月例,都花去了哪里。
修墙、补屋顶、买布、打小床、请奶母……
公开透明,条理清晰,让兰漪漪即使苦巴巴领着两百文钱,心里还是高兴的。
“阿娘是想官府也帮着收容弃婴吗?”兰漪漪轻声问她爹。
当今天子弑父上位,肯定不信奉父母掌控孩子生死那套,而且他既然有意开女学,必然也是对如今的风气看不惯的。
兰自芳却摇摇头:“朝廷层层分派下去,经手银钱的人多了,盘剥之后能落到孩子们身上的还余几何?”
他们家不缺银钱,也有的是可靠人手,何必自找麻烦。
沈氏将圣旨卷好,“只是请求陛下准许我经商。经商所得利润,我愿意分文不取,全用于资助这些孩子。”
兰漪漪对她娘的目的瞬间了然。
家里金山银山堆满了,阿娘自然不是为了赚钱,也并不依赖经营所得维持几十间育婴堂的开销。
她想要的是一个施展才能的舞台,能尽情地做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事情。而不是困在内宅里,守那些狗屁妇徳,每天绣绣花、听听曲,跟各家贵夫人聊八卦,消磨一年又一年的无趣日子。
或许还有一个更隐晦的原因。
——她爱着阿爹的同时,也在尽力积蓄随时放弃的能力。
外祖母的教训,在阿娘心底留下了深深的恐惧。
兰漪漪可以理解她娘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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