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脸上泛起红晕,想反驳他的调侃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她看着池塘水面的一圈圈涟漪,才察觉到下起了小雨。

林崇岩脱下罩袍遮在她头顶,拉着她往树下走。两人有了久别以来第一次接触,才发现,她的手还是冷的,他的手还是暖的。

“你过得好么?”林崇岩将云清打湿了的秀发捋到耳后,轻声问道。

“挺好。”云清道,回忆她第一次去皇陵找到云海,又与姊妹团聚的情景,点点滴滴都还历历在目。

她也清楚得记得,她还留在皇陵照顾兄长的时候,京城沈家的巨变消息已传回了南京。人们说,沈贵妃被皇帝冷落,沈家抄没,沈盛沈国舅被判了流放。这个消息传来不过半月,沈国舅就到了他的流放地。

南京皇陵。

云清当然清楚这是林崇岩的意思,把他流放到她面前,之后的,就看她自己的意思。

她给了带着脚镣的沈盛一个应得的死法,当年他怎么看着教坊司的姑娘们死在眼前,她就怎么看着他死在眼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算是给那些冤魂报仇,给曲惜月报仇。

当然这一切,不会被皇陵看守的官兵查出来,他们有了东厂的嘱咐,也不会去查。

云清想着那晚沈盛沉入湖中心的画面,缓缓道:“我还没谢谢你,把沈盛送过来。”

林崇岩道:“这有什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云清抬起眼睛:“我还想感谢,你能帮云家在皇帝面前说情。”

林崇岩也只轻轻地微笑。他自然知道,云家被赦免的消息传到南京的时候,云清一定会猜出来。他说过要请求皇帝,就不会食言。

至于如何做到,并不重要。只要有这个结果,云清便会感激他。

“云清。”林崇岩扶着她的脸,幽幽地问:“若我之后想离开京城,想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你愿不愿意我去找你?”

真的会有这一天吗?云清眼里闪着光。

“我去找你,带你一起走。”云清的脸庞在他手心里轻点:“咱们…咱们也能像郑大哥他们一样,做对夫妻。”

做夫妻么?这在很早之前就退出他人生前景中的事情,还能成真么?林崇岩目光一颤,扶着云清的脸凑近上来,似是想把她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咣当”一声,云起刀掉落在地。

林崇岩胸膛被猛地一推,怀里的云清退了出来,神情变得复杂。

“你们做什么?”云海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会被这个东厂太监揽在怀里亲吻。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愤怒,他的妹妹一定是被这个混蛋给逼迫的,一定是!

云海疾步而来要冲到林崇岩面前,还差一步之时被妹妹死死抱住拦了步。

“放开!这个阉人敢欺负你,我宰了他!”云海喝道。

云清依旧拦着他:“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欺负我!”

云海愣住。他突然意识到,刚刚云清在林崇岩的怀里,并不抗拒。他半晌才缓过神来,望着妹妹涨红的脸,问:“你到底怎么了?”

云清注视兄长的眼睛:“我有话和你说。我们单独找个地方。”

她反手拉住云海的手,将他拽离树下。云海的恼怒诧异让他止不住地回头瞪向站在树下的林崇岩。

他为什么能那么平静地站着?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目送他们离去?他到底…他一个阉人…到底想做什么!

手一松,云海紫青紫青的脸被云清掰回来。

“我有话要说。”她道,语气平静:“有些事,我没有告诉过兄长。”

云海深深地望着妹妹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明亮,很有神,他只消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情绪。

此刻不需要妹妹再说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团聚以来,云清很少和他说过抄家之后的那段生活,妻子和两个更为年幼的妹妹也没有。她们总是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少言少语,讳莫如深。云海不是不知道贱籍女子的归宿,因此他只是以为,这都是因为教坊司中的经历不堪回首,他便只想着加倍关爱妻子和妹妹,让她们忘却那时的痛苦。只是他从未想过,原来在痛苦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这之中悄然而生。

云海扶着墙壁,缓缓弯下身躯。他一时之间还不能理清思路。云清的手抚在他背上,轻声唤:“哥哥?”

云海闭目,呼出一口气,再转身直视妹妹,问:“我劝不了你是么?”

云清道:“你不需要劝我些什么。”

云海深深地叹息:“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要自己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了。”

云海望着她,再次叹息。

再回去时,云海只站在远处冷冷地望着,望着妹妹重新站在树下抬头看林崇岩,林崇岩只给了远处的云海短暂一眼,就低头迎接云清的目光。

云海从前觉得,他并不恨阉党。从云家被抄初始,他,和他的父亲,就都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想把他们投入大牢的人。如今他很想报仇,但一介草民,终究无力对抗那幽深的紫禁城,于是这份恨意,只能深埋心底。

但他现在觉得,他的确恨林崇岩。也许对林崇岩的恨意,从今日始,将终其一生。

他只能回了林崇岩极其威慑的一眼,转身走入黑暗。

……

不久之后,福建再次经历大战,好在军民一心,击退倭寇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北边两江地区中,最富庶重要的杭州、苏州等地,也因为安抚民心平息民变没有被倭寇乘虚而入。多次之后,倭寇终于兵力消减,最终退回海上。

林崇岩再次站上眺望台眺望海面,再看不到一艘敌船。这次,他比之前更瘦更憔悴了。

郑同光与他并排站立,感慨:“经此一战,东南沿海又可以有多一些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林崇岩颔首:“没了外患,内忧才能慢慢解决。”

郑同光颇有意味地瞥了他一眼,道:“林督主此番回京,只怕要高升了。想来司礼监的位子,至今还空缺。”

林崇岩摸摸下颌,说得平淡:“太久未在圣上身边侍奉,听说朝廷中已有人在圣上面前参我一本,只怕我回京,不仅进不了司礼监,说不定还要被罚。”

郑同光略有惊诧:“何人参你?”

林崇岩只一瞥他:“听说是你的亲家,刑阁老那边的人。”

郑同光眼中又是一丝讶异,继而便是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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