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诚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弯弯绕绕,不过就是要让阮雀再舍下脸面,去司朝那里走一趟。
“办完这场大宴,你就将你父亲接过来,我这头安排妥当,便可叫人为你父亲请脉。”
听着像是亲家情深,阮雀却知道,这里头大有文章。顾诚没说完的意思是,若这场大宴没办成,看诊这桩事便就搁下了。
到底是历经朝堂动荡仍策名就列的人,能将这其中利益来往说得含蓄妥帖。
阮雀笑了笑。
想来是以往太过看重她父亲的病情,以致于叫他们拿住了这寸命门。如今凡有什么要她在前头冲锋陷阵的事,顾家上下总会拿这个到她面前来说项。哪里哪里又寻了名医,哪里哪里求了什么符纸,哪里哪里又得了偏方……
阮雀只笑自己这些年来关心则乱,竟一次次受这种说辞愚弄。
她深深吸了口气,唇边笑意浅淡,只道,“这些年,老爷说了许多名医,我也为顾家办成了许多事。本是不差这一件的。可如今顾二爷说要休妻……”
“你莫要听他胡言,你放心,我不同意。”顾诚以为她要拿这个来说事,立刻满口作下承诺,“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是我们顾家的儿媳。”
阮雀垂眼,已然浑不在意,只笑道,“顾世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若是办成这场大宴,还请您做主,许二爷同我和离。”
大概是这话太过惊世骇俗,大镧自建朝以来,还没有女子自请和离的。顾诚愣怔了一瞬,后又以为她在置气,便道:“你莫要同他一般计较,他才从襄州回来,外头朝上的许多事情不那样得心应手,男人仕途烦心,气性难免大些,你多体谅就是,何必小题大做。”
阮雀听他话里仍有苛责的意思,心下一嘲,笑顾家人时至今日仍活在自己的臆想里,做春秋大梦,唱万事太平,天天指着要别人步步忍让。
不过聊了这一程,也不算全无收获,探了这回底,至少知道了顾诚的态度,和离之事,恐在他身上不用再放指望,还要再绕些远路。所幸傅琼华总不大喜欢她,从她入手,激得她剑走偏锋,或许还有可行的余地。
她浅浅吸了口气,经过这一遭,她越发觉得,顾家不能久待。人都说患难见真情,眼下顾家给的真情究竟是不是真情,毋庸置疑,他们只是为了在这乱世潮头吃着这块好肉,便一味推着她去撞那利刃刀口。但话说回来,早年阮家因为这桩婚事所受的裨益,也是真的,她永远感念顾诚当年逆风撑船的节操和义气。对比今昔,令人感叹的,唯余“时移事易”四个字而已。
阮雀道:“仍记得当时我家落败,世伯挺身而出,是以我阮家虽仍受口舌之辱,却少有人当真欺凌到我们头上来。这笔恩,我记了许久,眼见今日顾家踟蹰不知何往,我愿意冒着殒命的风险,再去请司皇叔一次,自此,便算偿世伯大恩。”
走到今日,恩是恩,怨是怨。了了恩,再了怨。
顾诚听了,眉间拧出深深的褶皱,“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年我去你家说明婚约一事,也不是为着今日。”
阮雀道:“可今日我去找司朝,却是为着顾家上下百余口的富贵荣华。”
其实还有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方才顾诚说起她父亲看病一事,倒叫她想起缠丝所说的,司朝带回来的“西狄”名医。原先顾廷康还说自己能在司朝跟前得脸请回来,没想到连门都进不去。
于是神医一事的真伪,她只能自己打听。原也托娇娇问过庞邺,庞邺只说不知,要想知道,只能去问司朝,而后又百般推脱不肯去问。
阮雀想,大抵是司朝太过凶戾噬血,庞邺不敢,她也不能太强人所难,眼下借着卖顾家一个人情的机会去探探也好。
将恩还了,卸下这桩负担,再来处理和离一事,也好得心应手些,省得总被恩不恩的牵绊住手脚。
顾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眼下司朝的确关系着顾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和富贵。往前再说早些,其实顾家的荣华,也是来源于司朝,更明白些说,是他母亲桓贵妃。
原来,顾诚科考那年,原是没入殿试的,是傅琼华去求了她母亲姬氏,姬氏再舔着脸去求姬家嫡女桓贵妃,桓贵妃感念这位庶姐难得求来,且看过顾诚的文章,并非无才,便有意相帮。于是将顾诚的文章递给当时还年幼的司朝,叫他念给太|祖皇帝听。□□皇帝原就最宠贵妃,又见司朝识字多,龙颜大悦,后来便是天子直召,要他入殿试参加选拔。于是春风得意,终是金榜题名。
这些事随着桓贵妃的骤然离世,也渐渐鲜少有人提起。
可顾诚心中始终是知道的。
司朝于他,于顾家来说,都是值当被供养起来的神明。便是司朝没有今日的权势地位,他也该主动往前靠才是,可碍于当年桓贵妃出事,顾家怕受牵连远远避开,这才有了今日的生分和小心翼翼。
但终归,阮雀愿意去,那便好。
家宅里的事好解决,拖到事态过去,日子一久,阮雀大抵也就消了心思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顾诚没再说什么,只说:“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所谓投桃报李,成安郡主将你教得很好。”
阮雀淡淡笑了笑,不置一辞。
回到孤山轩准备停当,青鹿还没回来。阮雀便打算带着金蝉一同出门,再去找司朝一趟。
听庞邺说,司朝犹爱山栀染血,她回想当日在姬府的情形,也许是她穿着太过素净,激起他噬血之欲,故而才有了姬府那一出。于是想了想,换上一身金丝百鹤云纹靛青华裳,里头就了花鸟缠纹的朱红交领底子,腰间围着手掌宽的复绣双紫翡翠细珠的束腰。
她鲜少作这样的装扮,不合清流顾家的主母品格。傅琼华和顾廷康也常常耳提面命。是以日子久了,她竟也忘机自己打扮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这些个色泽艳耀的衣裳饰物,将她的容色添得有些太过明艳,加之她眉眼之间常有一股淡漠慵懒的神色,改换衣裳之后,竟流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媚态。
阮雀瞧着镜中的自己,颇有些不习惯,上回作这样的打扮,该是与顾廷康定亲前了。
金蝉进来时,见妆奁前坐着阮雀,华丽柔婉,一身华裳。乍一眼看,是风华绝代的惊艳,惊叹之余再细品,便是风姿卓绝耐人寻味。每一寸身骨都清傲纤细得恰到好处,每一寸修长白皙的脖颈都显尽高贵典雅,每一缕青丝都写尽倾城倾国。
云蒸霞蔚的拱簇下,一张素净的脸清清冷冷,如同锦绣明艳的花团里开出的至洁至净的琼花。华丽与清纯,在她身上碰撞交汇,却不显丝毫突兀,反而彼此成就,天衣无缝。
金蝉看得呆了,嘴巴错愕微张。
哈喇子从唇边漫出来,欲滴不滴,她猛然一回神,慌忙用手糊了把脸,整理了神清,踏进里屋来。
她有些讷讷,盯着阮雀,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从镜中见到阮雀粉唇翕动,她才回过神来,面色飞红一片——
她竟又看得痴了。
好容易定下神魂,她不由自主上前,帮阮雀戴上早就备在一旁的紫玉琳琅冠,由衷赞叹道:“早前以为姑娘是天上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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