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帝都是最宜人的,早春的余寒不复,暮春的初暑未至,我要天气凉爽便觉凉爽,我要它温暖便觉温暖,更不用说那缠缠绵绵的和风细雨,丝丝缕缕都滋润人的心田。

环城的公共客车和行人一样,并不怎么着急,慢慢悠悠地在大道上休闲穿梭。

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视觉上的快节奏是帝都的常态;不过,人们早已习惯了每日不断重复的枯燥生活,就亲身体验而言,我们更喜欢把看似繁忙充实的每天都活得慢一些,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

我坐在客车尾座右侧靠窗的地方,享受着拂面微风的爱抚,目光出神地投向窗外,扫视过街边成列的一颗颗翠柳,以及高大的杨树。

杨与柳的搭配固然清新,但杨花与柳枝在特殊时节还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最依依不舍的分别和最真挚的祝愿。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得益于姐姐大人及时的致电,我成功获取到南方的部队“凯旋”归来的讯息,所以特意乘车前往郊外迎接。

懂事的森塔依照礼节换好一套规整的女仆装,两只小脚将将点地,正倚靠在我的肩膀上装睡,心软的我看破不说破,寻思车上并无旁人,也就当回好人随她心意了。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草绳编成的小筐,放在双腿上,筐里整齐地堆满象征着至高无上敬意的红玫瑰,这是即将要被献给卫国英雄们的慰问礼。

为了掩盖面子上不好看的伤亡数据,不论胜败,上位者总喜欢将战士们的归来粉饰为凯旋,却不敢公开透露与之有关的数据,生怕有热情的民众夹道欢迎,一不小心就让狼狈的残兵们漏了馅。

如若不是我对军队的事情一如既往地上心,恐怕姐姐也不会看在我的份上告知此等本不该是机密的“机密”。

当然,我本不该冒着一定风险私自前往,但旧日的记忆依稀浮现在眼前,我曾是一名战士,也曾亲身体验过这种被歌颂为凯旋的虚伪,哪怕只有我和森塔两人,我也想将人间的真情与关怀面对面传递——我希望我们的英雄都能意识到,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与全国千千万万的人团结一心。

我体会过人情的凉薄,知晓一场无人问津的“凯旋”会让浴血奋战的英雄有多失望,因为我品尝过人间疾苦,所以我才能更好地关爱他人。

我不想回忆两年前的过往,尤其是在父母去世后的半月,我又失去了生命中再也回不来的那个“她”。

尘封的惨案不堪回首,我的大脑还算明事理,自觉回避了那段血腥残酷的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如幻灯片般渐进播放的回军历程。

……

2354年四月二十五日,都城外春郊的原野上光秃秃的,放眼望去俱是一脉深草的青绿,此外便是连绵的葱灰混杂平地——说难听点,看着像被狗啃了一样。

我坐在最后一排右侧靠窗的位置,吊儿郎当地歪着无力抬起的脑袋,正呆滞地望向生机勃勃的窗外,心理徒增不可断绝的悲凉。

“丹迪,我们回来了多少人?”

最前排的老上尉也没有了回头的心情,他陈述的语气里透着无动于衷的淡漠,也许是饱经风霜吧,生死之事竟无法再伤到他那颗冰冷如铁的心。

“十六名。”

我面如死灰,同样冰冷地回应,只不过是因为生无可恋。

“哦。”

车厢里沉寂得像死了一样。

身边的战友换了又换,虽说有几位老大哥坚挺之今,但牺牲者还是占大多数,我还年轻,还未完全适应身边人大规模逝去的打击,我的心也随着他们支离破碎的肉体化作一块块。

这是一次得胜而归的联合作战,我们帝国极兵队作为特种尖刀直插敌人军事生产基地的心脏,而普通的陆军部队则执行正常的作战任务。

我们本不能取胜,明明在和敌人的僵持下陷入了分批次撤退的被动,却被满天不分敌我的长焰尾爆破弹逆转了战局。

时任大元帅米尼安立功心切,在紧急作战讨论会上力排众议,下达最后通牒,要求作战部门立刻发射足矣引起大规模爆炸的战术火箭弹。

在连续几十颗违反道德伦理的火箭弹轰炸下,结果可想而知,基地里的敌军全军覆没,可怜的是,撤退了一半的我们也受到了重创。

实际上,我们明明可以先轰炸再行动,结果那个愚蠢的米尼安竟以节约弹药为理由否决了正确的方案,到头来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弹药浪费了,还平白无故炸死了几百名自己人,这样的惨胜和失败又有什么区别?

“把死亡人数改成十吧,像那种军衔低的,直接糊弄过去不记就行。”

老上尉冷漠无情,竟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还没有一丝停顿,说得如此坚决。

“……”

大家都累了,包括我在内,都懒得做出反应,生怕怒火一旦发泄便止不住。

“上面需要数据好看……他们的意思是,要是实话实说,咱们和上级的功劳可能会受到影响。”

“你们还是人吗?”

我一忍再忍,悲愤却被他极端功利的话点燃,粗暴地薅住椅子暴起,一把将手中录入数据的电子设备摔烂。

“这种昧良心的要干你干!拟人的畜牲!”

余下十四名战友也来了精神,拍座而起,和我一样气得浑身发抖,握住的拳头因过度愤怒而松松紧紧,磨牙的声音连续且刺耳。

“诶,丹迪,你在放什么屁呢!”

他们与我不一样,年少轻狂的我是大家的带头发言人,而他们比我年长,知道军队里的规矩,为了保护我,不得不齐上阻拦,牵制住挥拳要动手的我——其中一人还贴心地捏住我不断发出“不利于团结”言论的正直之嘴。

“唉,算了算了。”

他只是悲哀地回头,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随意地摆摆手,长吁一口气,并无多余的动作。

“丹迪刚死了小女友,他的怨气我能理解,今天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我是失去了恋人没错,但真的仅是这回事吗?

制作虚假的数据,抹去烈士的功绩,这是何等不敬英魂的无耻卑劣之行径!

他们被炸成碎块,他们被烧成焦肉,他们被压成肉泥,他们被射成筛子,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坐在舒适的指挥室里自诩高枕无忧的上层!

然后呢?换来的就是被残忍地抹除存在的痕迹?如果他们的家人问起,得到的只是一句若有若无的“失踪”?

我气,我怨,我恨,但我更悲,因为我欲哭无泪,复杂的消极情感太多,我一时不知该表达哪个。

我奋力挣扎,想要在他倔强又虚伪的嘴旁自由搏击,只可惜战友们太过善良,凭借十四对一的人数优势轻松压制住不想进步的我。

“虽然我们要在城外禁足休整,但口风是必须统一的:我们只牺牲了十个伙伴,全是被敌人的榴弹或者手雷炸死的,明白?”

他给其中一人使了眼色,让这个伙计替我收拾好地上被砸坏了的设备。

我的态度改变不了任何决定,即使余下的战友都心存芥蒂,经验老成的他们也不敢肆意造次。

我窝囊地选择妥协,为的是集体的团结。

我年轻的心灵再度受到人情世故的重击,我的眼里噙满泪水,不甘地握紧拳头,痛苦地摇晃着头,似乎与发癫发狂没什么两样。

“这次向上的回报我来处理吧,丹迪,你好好平复一下情绪,我不希望下次再看到你这么胡来。”

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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