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内里另有苦衷?”
“某若是没有记错,你至今未及弱冠吧。然则,某高中之日已然过去了二十年。”黄定长长叹了口气,“二十年哪!那时风华正茂,又是一朝高中,某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恣意。
那时今上刚刚继位,改元建中靖国,盖有一扫熙、丰、元祐数十年党争阴霾之意。那时的官家不拘新党旧党,一概任人唯贤,又下旨广开言路,天下为之振奋。
生遇明主何等幸运!彼时某只想以平生所学造福一方,甚至想过有朝一日能都堂宣麻,扬名天下。可这一切,都因为一人的出现为之灰飞烟灭。”
回忆着逝去的年华,黄定忽而神往忽而愤恨,最终只是化为一叹。
这些都是尘封的历史,许多细节甚至不见于史籍。
王璞感慨造化弄人的同时,也敏锐的抓住了其中的线索:“可是当时新旧两党的头面人物攻讦不休,此人顺势又兴起了党争?”
“不错!”黄定恨恨的说道,“自仁宗始,革新与守旧两派虽攻讦不断,但大体还能维持君子之争的程度。
至介甫相公强推熙宁变法,两党争执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后又经高太皇太后元祐更化与先帝绍圣绍述,两党遂成不共戴天的仇敌。
今上有意平息纷争共谋国事,可党争已成痼疾,哪能轻易消弭?便在此时,蔡京老贼为谋一己私利,极力挑唆今上尽数驱逐贬斥旧党中人!”
“蔡京?”这个名字在后世时都给人如雷贯耳之感,遑论当下。
“正是此獠!老贼为了稳固权势,把上疏论及熙宁、绍圣年间政绩得失之人一一甄别,以反对绍圣施政者为邪,计官员五百余。
而后,又奏请官家御书刻石,立党人碑于端礼门,把元祐及元符年间担任宰执、待制以上职位者,如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秦观等共一百二十人,不管己死未死,统统定为奸党。”
王璞摸了摸下巴:“刻碑立石,杀人诛心,这手段有些酷烈啊!”
“何止酷烈!其时元祐群臣贬窜死徙殆尽,而蔡京犹未惬意,请旨将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一律勒令京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还令开封厢界各据地觉察,如当职官知而不纠并行黜责。
此事之后,老贼又把矛头对准其余同僚,但凡政见敢与其相悖者,皆被划入奸人一党,而且祸及家人子孙。此獠对上极尽谄媚蛊惑,对下使尽淫威盘剥无度。花石纲、生辰纲,搅得天下民怨沸腾、乱事不断,好好一个大宋朝眼见着就要江河日下了。”
“如此说来,静庵先生未曾入仕,是因为心向旧党,所以受到了蔡京的打击报复?”
“我算哪门子的旧党?”黄定自嘲的说道,“只是看不惯蔡京的丑态罢了!彼时,与某同科的进士有二十余人先后上书,指斥蔡京之恶,事后皆被剥夺官身。
数年之后,官家似乎也察觉到了蔡京的奸诈,下旨废除了些许恶政,也给我等恢复了身份。然则数年之间蔡京同党早已充斥朝堂,一切终究是回不去了。”
这些话已经压在黄定心中许久,今日直抒胸臆,也算是对他大半生的一种盖棺定论。
当日两人又谈了许久,从王安石变法时期如蔡京这样的投机派加入新党攫取权力,快速站上权势的高位,到变法破产后蔡京又对新党反戈一击。
令人感到吊诡的是,反复横跳,早已声名狼藉的蔡京凭借自己的书画技艺,搭上童贯这样的小黄门后,于徽宗朝迎来了人生的巅峰,三度玉堂宣麻,更是独相十余载,其子位居参知政事,其孙也站在了待制以上的高位。
其人因党羽遍天下而受到猜忌,皇帝也刻意培养了梁师成、王黼、童贯等人予以制衡,但不可否认的是,蔡京家族有多人与皇家联姻,已经与皇室绑在了一起。
一席长谈,使得王璞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都说精英的整体沉沦是一个朝代崩塌的开始。宋朝这个孕育着灿烂文华的朝代会在某日一朝覆灭,除了令人扼腕痛惜,实在是因为其上层的持续混乱与内耗,让这艘大船慢慢偏离轨迹,最终驶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这一巨大变故何时到来,会对自己造成多大影响,在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相关问题始终令王璞心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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