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与两个兄长都是赵国的军官,在战场上为国效力。我初涉人世的第一步应该和兄长们当初一样,从下级军官做起,开始自己的军旅生涯。为此我憧憬了无数次。谁能想到命运和我开起这样的玩笑,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出场。

我被关押在一个圆木钉成的笼子里。人蜷缩在里面,上下左右都是圆滚滚的木头。站不起来,躺不下去,坐着屁股痛,靠着后背痛。

这时已经是深秋季节,天气渐凉。起风了,天将黑。燕兵们纷纷支起简易帐篷。

我又冷又饿。

我们这一路北上,此地显然比起邯郸更冷。出门时我带有足够的衣服保暖,但这时候我的行李与仆从都早不知在何处。

一个燕兵从笼子的缝隙递给我一块吃了一半的干粮,黑乎乎的,看上去好恶心。

身在笼中,我一会想是冷让人更不容易忍受,还是饿更难忍受。我一阵觉得是冷,一阵又觉得是饿。我不能让自己想在邯郸家中的食物。

周围燕兵鼾声此起彼伏。时间如此漫长难熬,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蜷缩在笼子里,脚踩圆木,我用力踩下去,看能否有机会踹开它。

笼子纹丝不动。但靴底的感觉给了我一个激灵,让我一下子想起一件事。

也许是父亲或者大父曾经有过被囚禁,或者战败后逃生的经历,在我们家,成年男子的靴子底下,左边有一个锯片,右边有一个刀片。

我是从来没有穿过也没有见过这种靴子的,只是听兄长们说起过。

那是在成人礼之后才能拥有的。

我脱下左脚的靴子,伸手进去摸索。鞋底平整光滑,什么也没有。

是啊,我还没有成年,怎么会给我穿这种靴子?

可是刚才脚用力踩下去,分明有一种不同的感觉。

沿着靴第边缘试着用力扯了扯,竟然松动了。我索性继续用力扯,扯出一块硬硬的毡片出来。再伸手进去摸,摸出了一段锯条!

我的心一下子砰砰狂跳起来。嘴巴咬着锯条,把靴底的毡片塞回去,穿好靴子。

忽然想起出门前,父亲特意给我拿来这双新靴,曾无言地捏了捏我的肩。现在我才明白。

四周一片漆黑。我站起身来,弯着身子摸索着木笼前后左右,最后在左侧找到一根明显较细的圆木。我先弯着腰从顶端开始据。

开始还算容易。随着锯条越锯越来越深,拉动起来越来越难了。

还要保持好平衡,如果锯条断了就完了。

我的汗都要下来了。也不再觉得冷。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黑暗中我再仔细摸索锯条,发现两端各有一个圆孔。

我从衣服上撕下带子,穿进两端的据孔。对,这样方便轻松多了。

锯到下端最后,我得小心不让圆木锯断后不要掉到地上。可扶着它不能锯。最后我只好脱出一条衣袖,把圆木绑起来。

锯断的那一刻,它还是从衣袖间滑落,滚到地上去了。声响让打鼾声都暂停了。

我吓得一动不动。

有人呓语了声什么,鼾声又渐渐四起。

现在我能够从锯开的这个缝隙中钻出木笼了。但是四周一片漆黑,我出去后往哪个方向走呢?

正犹豫着,就看到不远处有火光亮起。很快,火光的范围越来越宽,隐隐约约有嘈杂声传来。

借着微弱的亮光,我侧身爬出木笼,向着亮光处摸去。

是燕军的骑兵正在备鞍。

天空开始有了微弱的亮光。他们这是要早早出发去偷袭赵营吧?

我悄悄地靠近他们,站到了最边上那匹马的旁边,伸出手在马嘴下方。那马闻了闻我的手。我继续慢慢靠近它,轻轻摸了摸它的脖子。

这马的马鞍已经装好。在它的另一侧,他的主人正在骂骂咧咧地找东西。顺着马嘴,我摸到了缰绳,轻轻扯,看能不能拉到手里来。

马的主人骂了一声,缰绳往回扯得更多了些。看来缰绳在他手里。

顾不上太多了,我从这一侧跳上了马背,夹腿,拍打,马挣脱了缰绳,狂奔而出。

“有偷马贼!”,后面喊声四起。

我听到身后放箭的声音,只管俯身策马狂奔。

突然右大腿一阵刺痛。一支流箭射中了我。

也许是要去执行更重要的任务,燕骑兵没有来追我这个“盗马贼”。

还好我腿上的箭伤并不深,箭已经从我腿上滑落。停下马,俯身在马背上,我撕下衣服草草包扎了伤口,继续前行。

此时天已大亮,隐隐约约地,我看到远方的赵军旗帜。

到赵营后我才知道原来赵燕双方已经在此地对战两个多月了。

起先,燕王命相国栗腹带着五百金为赵王祝酒庆生。回去后,栗腹告诉燕王,赵国的青壮年都死在长平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可以攻打。燕王于是又问昌国君乐间。乐间说,赵国能够在四面战争中生存下来,是有原因的。他们全民皆兵,不能攻打。燕王说,我们用五个打他们一个。乐间还是说不行。燕王大怒,于是群臣都说可以攻打赵国。大夫将渠对燕王说,“已经和人家通关结交了,还用五百金为人家的国王祝酒。转过头来却去进攻人家,这是不详的征兆,没有成功的道理。”

燕王不仅不听,还决定自己跟随军队前往战场。

栗腹扯着燕王的衣带劝阻,被燕王踹了一脚。

这是乐间带来的故事在赵军中流传。他看到燕王如此昏庸,对这个国家完全丧失了信心,便投奔了赵军。

赵军旗开得胜,一战便俘获了燕相栗腹。

燕军于是坚守不出。

燕军这次抓到我,原本是打算把我作为人质与他交换的。不成想我出乎意料地逃了。

廉颇将军巡营时也来看我。在邯郸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见到他本人这还是第一次。我曾想象他应该是相当高大威武面貌冷峻的大将军。所以当这位中等身材,面目和善的将军微笑着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能把他和廉颇将军联系到一起。

我那时相当虚弱,又正在养伤。听了父亲的介绍,连忙挣扎着爬起来行礼。

将军俯身按住了我,示意免礼。

父亲赵豹是赵王的叔父,这次出征,他自愿为廉将军的都尉。

伤好之后,我被安排到了军情部。

我并不乐意这样的安排。与在军情部跑腿打杂相比,我更愿意从伍长做起,与士兵一起在前线拼杀,靠自己积累的经验与战功一步步成长。徒手搏斗,摔跤,射箭,剑术,我样样不比别人差,自信还是有拼杀的资本。

听了我的打算,父亲沉吟良久,缓缓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军情部是一支部队的灵魂。你的长处是好学深思,正适合在这一领域施展。虽说你的基本体能也能够达到优秀士兵的标准,但终究缺乏实战。实战可是九死一生,还是再多些准备为好。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我并不认同自己还没有为实战做好准备的说法,但很高兴父亲对我深思好学的认可。

军情部掌握着全军所有的机要信息,紧靠将军大帐。能够进入这里的,都是将军的心腹。

这里的负责人叫沈邈。父亲交代,尽可能低调些,不要张扬自己的身份。

“会说燕语吗?”沈邈问我。

“能听懂不会说。”

“秦语?”

“一样。”

“那你会些什么?”

“读过诗,书,礼,孙子,六韬也读了一些。”

军情部里,人们进进出出,神色匆匆,个个很忙碌的样子,也没人搭理我。

我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满是好奇。

我看到一捆形状有些奇怪的书简。琢磨一下,我猜是阴符。

我知道这东西,可是没见过,没用过。

但我记得六韬上说,阴符从长一尺到长三寸,共有八种,分别代表八种不同的意思。通信双方各持八种长度的一半。发信者送出半只阴符,收信者与自己的核验。合上了哪种长度,那就是这个长度的意思了。

一尺:大胜

九寸:破军擒将

八寸:降城城邑

七寸:却敌报远

六寸:誓死坚守

五寸:请粮益兵

四寸:败军亡将

三寸:失利亡士

看我盯着阴符发愣,沈邈走过来,指了指旁边的台子,“工具都在那里,有没有兴趣自己做一套。”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原来除了从中间以随机弯曲的折线锯开之外,每一对阴符的一端都有一个小孔,用细绳各穿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它所对应的长度数。使用的时候,发信者按照所要表达的数字,剪下牌子,送出自己的这一半。收信者找到对应的一半,合上后,查看长度就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我终于弄懂了。

一天下来,一套阴符总算做好,我已经累的腰酸背痛。手指上也磨出了几个水泡。要是当了伍长,这样让我跑一天,打一天,我还有命吗?

父亲真是有远见啊。

第二天,军情部一个叫式的人捡起了这套阴符,问是谁做的?当他知道这是我无师自通所做的第一套阴符时,他露出赞许的神色。

式很快成为我在军情部的好友。

式是上党人,在廉颇将军的军情部已经六年。他告诉我,沈邈原是韩人,当年廉将军刚出伐齐时就开始跟随将军收集军情了,是将军手下资历最深的心腹。“不要惹他,他很精明,脾气大,人不坏。”式悄悄告诉我。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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