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艘船,上千条人命,就这么沉入了水中。
这个计划只能用一次,他们的船不多,不能这么挥霍下去,不过少了这闹事的千人,最起码粮食和治安的压力少了很多。
一个个湿漉漉的青衣人爬上了岸边,谢恒正逐一清点。
“所有人都回来了,船全沉了。”谢恒说道。
谢恒全程被蒙在骨子里,直到现在才被拉出来扫尾,若不是俞石伤势未好,估计这活还轮不到他。故而,他对曾向明没有怨言是假的。
“嗯。”
曾向明已经是有一夜未曾合上眼了,听说计划已然成功,不由放松了下来,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谢恒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忠义之人,自己不受用大抵还是之前犯的错太大了吧,曾向明怕自己坏了事。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但内心仍有些不平,他郁郁寡欢地离开了。
临走之前,谢恒让其亲信给曾向明盖上衣服,吩咐下面的人没事不要打扰他。
曾向明迷迷糊糊之间陷入了梦境当中,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他不断奔跑,却一直跑不到边界。
许久许久,他看到了一扇门。
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闭,他只是轻轻一推,门内的场景便一览无余。
丁易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面颊发黑,两眼无神,举着右手不肯放下。
曾向明走向前,半跪在床前,说道:“可是有未了的心愿?”
“鬼街可转危为安,潜伏在鬼街的暗子可曾揪出来?”
丁易用着颤抖的声音,拼尽全身力气说着,曾向明的手被勒出了一道血红。
曾向明开了口,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吐出了两个字:“抱歉。”
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丁易,他突然回光返照,从床上弹了起来,死死地掐着曾向明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问道:“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才挣开了丁易的纠缠,曾向明喘着气说道:“是暹罗人,吉滴差,阿齐兹这些人都不可信,你说的对,暹罗人没一个讲道义的。”
曾向明将这段时间暹罗人在西街的暴乱,吉滴猜和阿齐兹的不作为和盘托出,并大骂吉滴猜这老贼胳膊肘往外拐,最后无力地说道:“悔不听先生之言,若是早知如此,便不该倚重吉滴猜这老贼。”
丁易的手垂了下去,如打了霜的茄子一般。
“向明呐,你糊涂啊,我是让你提防那些战乱流入鬼街的暹罗流民,不是让你把自家人往外推的。”
莫非,临死前那句话中的暹罗人,仅仅只是指流民。
再结合丁易是死于流民之手的事实,他忽然间拨开了阻挡在眼前的迷雾。
曾向明醍醐灌顶,方才醒悟过来。
我既无新爷之地位,又无丁先生之才能,本该攥紧拳头,一致对外。可我都干了什么,对内非但没有安抚拉拢,反倒是疏远猜疑,让一众兄弟貌合神离;对外优柔寡断,妇人心肠,致使西街彻底无可挽回。
这一细思下,他痛恨不已,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以谢罪。
“罢了,其过在我。向明你短于谋略,我不该强人所难的。所幸,尚未酿成大错,亡羊补牢,为时尚晚。”
这句话成了丁易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体化作点点风尘随风而去。
只留下曾向明在原地长跪不起。
丁易啊,你那时若不是将鬼街托付于我,我又岂会走此歧路?无论是老成持重的吉滴猜大师,还是沉稳守成的俞石,哪个不比自己强?
他们二人一个是暹罗人,一个有着一半的暹罗血统,你不用这二人,不就是给我留下二人不可信的信号吗?
只怪你临死前神志不清,所托非人,又怪我庸懦无能,事到如今,你我皆逃不了罪责。
睡梦中的曾向明两行清泪滑落,死去的丁易以一口怨念纠缠着他,令其深陷梦魇当中无法自拔。
而北渡口已然被突破,零零散散的几个青衣人根本没有像样的抵抗。
尽管曾向明知道街北的渡口同样重要,但他手上的力量根本不支持他分守多地。
阿齐兹坐在船上低头不语,吉滴差拒绝同他一起逃亡,他知道留下来的结果注定不会太好。
他坐的这艘船因为同船的方雨石,吃水深了不少,故而落在了最后面。
两个划船的侍卫拼了老命了才勉强咬住前面的船不掉队。
张凌等人正坐在另一艘船胡乱吹嘘,直言道:“暹罗鬼街也不过如此。”
倒是韩正平忧心忡忡,担忧鬼街晃过神来,凭借他们几艘小船怕是很难快过追兵。
尤其是田子泽这类暴发户,居然还带了好几箱金银珠宝,把船压得都走不动了,好说歹说才往水下丢了些家当。
韩正平打气道:“怕甚,我招了丁易的亡魂,送入了曾贼的梦中,他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俞石旧疾复发,谢恒就是个莽夫,剩下的更是些不中用的货色,就是追上了又如何?”
“诸位宽心好了,待上了岸,他们便是再生两条腿也望尘莫及。”
只要过了这条河,张凌就能凭借镖局在阴道上的经验和总结出来的地图,轻而易举的甩开追兵。
方雨石的痹症又犯了,躺在船上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船上的练金也沉默寡言,他们这条船反而安静得有些反常。
阿齐兹从怀中拿出了一包粉,递给了方雨石,说道:“将药粉和水,抹在肿胀处,可减轻些痛楚。”
对方可是个降头师,方雨石一时间不敢用,但下身的疼痛异常猛烈,宛若有人用锥子敲打他的膝盖一般。
再三犹豫后,他还是照着阿齐兹说的做了。
敷上药后,膝盖凉凉的,疼痛有所缓解,但他也感觉到那块皮肤失去了知觉,大概是麻药吧。
“多谢大师。”
方雨石也是为了接下来的跑路而不得不接受对方的好意,毕竟他犯起病来可没法走路。
韩正平依旧涛涛不绝,急于展现自己的价值,到了安南鬼街他可是毫无根基,还是得找个靠山。
“为了寻那丁易散去的魂,我……”
韩正平突然止住了,头朝渡口方向转去。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诡异的气氛令场面一冷。
“不好,曾向明醒了……”
韩正平呆呆回头,实在难以置信。
街南渡口处。
两颗泪珠从脸颊滑落,滴在了地面上。
曾向明睁开了眼,梦中的颓废和沮丧一扫而空,他某些东西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在梦中,丁易还是没有下了死手,他或许对曾向明有着某种执念,让他死后依旧徘徊在鬼街,并受到某种指引来到曾向明的梦中。
但这种执念也让他无法伤害到曾向明,因为鬼街还需要曾向明,哪怕他再昏庸也好过群龙无首。
“不好了,曾先生,有贼人从北渡口夺船而逃,俞大人和谢大人已调人追查。”
一醒来便听到了这个不好的消息,曾向明怒锤桌子,大喊道:“究竟失了多少条船?街北的船全动了手脚,到不了对岸,待船沉了之后把尸体捞出来,看看到底是谁这般大胆,要学那陈衍声东击西。”
“拢共失了十七条船。”
这么多条船同时被劫走,而且一点预兆都没有,行动非常干脆利落,这绝对不是流民这些乌合之众可以做到的。
曾向明道:“去查查各家大户的情况,还有,告诉俞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用了。”
吉滴猜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大师有什么要教我的吗?”曾向明的态度较之前有所缓和。
“船没有凿,追不上了。”吉滴猜说道。
“你……”曾向明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船,船又回来了——”
渡口的青衣人大声喊道。
只见河面上突然出现六艘大船,在雾和河水的冲刷中往岸边而来。
“居然有漏网之鱼,不可能,所有的船都确定沉了,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不,这船要大得多,这不是我们的船。”
“这好像是官船,东吁军来了,东吁军来了——”
渡口乱成了一团,青衣人调度不一,有些往后撤,有些则就地布防,还有的茫然无措……就连曾向明也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
东吁军怎么会这么快,所有人心中第一浮现的疑问都是一致的。
在一层层薄雾之中,一只木鸢灵活地飞向天空,虽无一片羽毛,却身轻如燕,拟态化的动作挑不出一点瑕疵。
青衣人们眼睁睁见这一黑点由小变大,逐渐显现轮廓,最后落到了曾向明的手中。
“是新爷的青木鸢,新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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