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满曾经发过誓,不教习王子,他也不便直接称呼王子的姓名,就给秦弃取了一个小字,叫“少禹”。悬宫之上没有小王子和少将军,彼此都直呼其名。秦弃不能叫奚满子师父,只称老师。
在悬宫求学的只有秦弃和景越,他们春夏秋冬在一起,读书习武都在一起,有时因为一个精彩的剑招相视而笑,有时因为一个深刻的句子对谈辩论,他们完完全全是比肩着当世的圣贤成长起来的,短短几年已然对行军打仗、政治民生都有了自己的主张,就连奚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常常欣慰地感慨着自己老了。
景越比秦弃大了三岁,又心疼他年少离家,处处多操了半颗心成了秦弃的小兄长。这几年他们个头长的很快,衣服都来不及做新的,他们本就好得不分彼此,景越穿着短了半寸的衣服秦弃穿着正好,秦弃生生穿了十几件景越的旧衣服长到了现在。
秦弃在云台山上八年,景越在第六年的时候被接回益国参军上了明月关,在追击鬼方的战役中杀了鬼方将领,立了功,封了将军,短短的两年中已经是南征北战、军功卓著了。这个少年将军的名声随着北归的雁阵传回了悬宫之上,秦弃听着这喜讯既为景越感到开心,又为自己无处施展的才华感觉苦闷。
奚满子看出了这个野心也许比六国的疆域还大,才学有望比古今的君王更盛的少年人的落寞,看着风中单薄的身影只是笑了笑。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凡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总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的。
更难得的是,奚满子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冰冷的铁血和火热的慈悲,少年英雄梦想率领只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东出而推平天下的战壕。即便他现在言语称战,但奚满子知道,这是少年的心性,战火纷飞,像秦弃这样的人不论战干什么,难道念经吗?
奚满子现在作为天下大势彻底的旁观者,他清醒地知道,只要秦弃上过一回战场他就会成长起来,他相信秦弃不会再血肉争锋中迷失本心,刀戈只有在这样的人手上才不会嗜血成瘾,由这样的人带领的军队才不会穷兵黩武,乱世对君王的要求比对一个将军的要求更高。
奚满子为这个学生感到太兴奋了,简直以为秦弃是自己迟来的知己,他会在看着这个年轻背影的时候想:自己要是晚生六十年,而后出山便遇到这样的君王正当盛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奚满子也从来不端着老师的、圣贤的架子,走到秦弃身边随意地席地而坐,从怀中递给他一个野果:“少禹,我问你,假如你回益国,你想做什么?”
秦弃把果子拿在手里,他喜欢和老师谈论这些,能在理想中看到希望,盘腿坐好坐直,将衣袍盖在腿上,无比郑重地对待每一次对谈,他觉得这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他为奚满提到的每一个话题都感到兴奋:“回去跟景越打仗?”
奚满笑笑,一年前他也是这样说的,“你觉得应该先打哪国?”
“先打荆国吧。”
“为什么不跟景越乘胜追击打祁国,或者打鬼方?”奚满子追问道。
“打祁国和鬼方没什么用啊,想要结束乱世,打仗是必不可少的,连年征战,打的不就是一个后勤吗,哪国的粮草多,哪国的兵马多。”秦弃说着,奚满子在心里暗暗点头。
“益国和荆国绕着巴蜀这块地争了太多年了,益国现在出色的将领很多,荆国只有一个南仲,风头正盛,但就山地打法他未必是景越的对手。荆王不像是胸怀很大的人,太依靠他肯定就不信任他,最多三年五载必遭猜忌。”
“益国从米仓山下巴蜀,荆国从襄阳上巴蜀,地势更险,行军更慢,益国用好战马之利,快进快攻,一直把战场拉到巫山之下,巴蜀平原的春种秋收都不耽误,而且靠东南的人口向西北迁移,将来都是我益国的百姓。”
奚满子也喜欢秦弃狂谈时的这种风度,继续问道:“夏天的蜀地可不好呆,骑马的将军倒是无所谓,随军的士兵受的了吗?”
“春末打仗,益国春耕完巴蜀的第一季估计要收了,不进关中,在山外走。”
“折腾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粮食吗?”
“是,巴蜀就是作为我益国的粮仓的,不能浩浩几十万大军拿回来一个露底的粮仓吧。”
奚满在这个答案中发现一点点小固执,这点固执来自他的慈善,非但不讨厌,反而显出这个年轻人执着且可爱的心态。
奚满曾经一直觉得当君王和王子的老师,最重要的就是要教他们德行,告诉他们不违农时、不耗地利的道理,最难的是要让他们自私自负的本性能认识到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每个家庭的幸福才是他的功绩,奚满子想告诉他不打仗才是最好的。
但他早就惊喜地发现,这份善良就是秦弃的本心,只有不好战争的军队才能征服天下。只是该如何对待战争,他带着秦弃在这里清谈没有用,秦弃要到战场上去看才行。
同时在秦弃下山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奚满需要让他学会适当的冷血,接受必要的牺牲,将来若是有一天他为君为王,他也需要保持一定量的猜忌和心狠手辣。他千万不能像对景越一样坦率对待所有人,他必须学会装蠢,但他不可以真蠢。
奚满拄着秦弃的肩膀站起来,“少禹啊,你说要为了大战预备粮草,但你可知十万人马一天的粮草消耗的粮草是多少,没有一汪泉眼流出去就是长江的道理,这件事上节流比开源更重要。再说,北方打南方都是秋天打,秋收过了,马匹肥了,蜀地一年三季,但是战阵勇士只有一夏,再者如果夏天打仗,战死的尸体如何妥善处理,引发了瘟疫就不是一季春耕的事了,你那个不耽误种粮的原则又凭的什么?”
暮色正苍茫,奚满子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走去了,回身说了一句:“不要为天下人的标准束缚住,也不要为自己假定的标准束缚住,你得学着变通,学着接受,从打破的平衡里建出新的平衡。”
秦弃点了点头,又开始自己的思考,他把一条修长的腿伸出来,身体向后撑着,像一个自由的少年,像一只优雅的仙鹤,像一匹蓄势待发的黑豹,他还穿着景越的旧衣服,沉默地看向了云台山上一片苍茫的暮色。
他还能再见到景越吗?有机会能和他并肩作战吗?他的名字还能和凯旋二字一起写进国史之中吗?他眼中的斜阳晚照里全是他未知的将来。
二十一只信鸽分二十五天从悬宫向咸阳王宫送去了消息,十九张有字的碎布条拼起来,上面是奚满子苍劲的笔锋: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秦同身体不如从前,他正在考察王国的继承人。秦稷被他外公宠着长大,活在自命不凡的童话故事里,如果让秦稷即位,说不定益国将来要改姓孔。
秦稷不懂益王的苦心,也体察不到益国的举措用意何在,他没有那个天赋,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的未来,更遑论千百年呢?
秦同不放心把蒸蒸日上的益国交到他手上,他想到了那个眸色如暗夜的儿子,景越已在战阵之上初露锋芒,那秦弃呢,他在悬宫学到了治理天下的本领吗,在云台山的绝壁之上看到了天下吗?
奚满子决定为自己的理想再多管一回闲事,他觉得秦弃就是昆仑山上的那只凤凰,衔着人间战乱的救赎从神的昆虚之上掠下。他也觉得,云台山上的学问和他领着秦弃四处游历所得到的学问对秦弃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他是时候回去他自己的世界里去摸索实践了。
于是白发苍苍的世外高人重操起一代圣贤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那个君王说:你的希望正坐在云台山的主峰上,今年十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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