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田地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八次会议讨论并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并于同年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明确规定: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土地改革法公布以后,全国广大地区分期分批地开展了土地改革运动。
这年秋收后不久,皖西县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叶家在后北乡购置的农田被全部收回后,分给了村里其他农户。
真要算起来,叶家顶多算是富农,家里的田地自耕自足,丰收年份能余出来些粮食卖了,购买其他生活物资。虽然说和当时社会上很多人家相比,叶家的生活算不错的,能吃饱饭,也能穿暖衣,但从没有说剥削贫农,仅有农忙的几天请几个短工在家里帮忙。再者说了,他们从外地搬来定居,能不被欺生就不错了,哪里说得上剥削压迫。真要说剥削压迫,族里的大户才真的是呢。
启贤不明白,怎么家里的田地就要分给其他人家了?农村人多地少是现实情况,一亩田的产量就那么多,再怎么平均分配分到手的土地管吃饱都不够。
可当时的形势,也由不得家里说不,阿江之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乾进之前做过保长,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把他们家定为大地主也不为过。
启贤头疼之际,乾坤来了,身后还跟着村里负责分田地的工作人员,大家这才知道,乾坤已经在县里宣传部做事了。
启贤道:“好侄子,我家的情况你是晓得的,除了吃的也剩不了多少,之后你阿兰和乾进要是再有了孩子,之后管自家吃都不一定够。再说了,家里的地怎么来的,你也是清楚的,也是你爹(注:当地方言,指爷爷)尚在的时候一点点种地卖纸买回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剥削压迫更是无从谈起,就不说我了,你前些年不也是在家种田自家吃吗?你给你们领导说说,能不能不收我家的田,要有多的我把之前每年交给祠堂的交给政府,你看可行。”
乾坤正色道:“大父啊,我就是怕你脑子一时想不开走错了路,赶紧过来做你的工作。我是党员,又在政府做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我家、三大家、小大家的工作我都已经做通了,田都已经交了,就差您家了。您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河那边的那个大地主你知道吧,前两天刚被毙了。咱们家虽然定为富农,但真要不交田,搞不好也会成为斗争对象,到时候再牵扯出大哥们的历史问题,就不是交田地的问题了。”
启贤道:“大侄子啊,你说的这些大父不是不晓得,可是咱们几家情况不同,就说你们家,你现在是政府做事的,之后家里田地恐怕不用要。你三大家没孩子,之后田地都给老小家乾利,乾利还做点小生意。你大父没本事,就种点田地,乾进虽然说念了书,可做过保长,在这新社会更难找事,家里种田的事也干不下地。家里是真有困难啊,田地就是我们农民的命。”
乾坤严肃地说:“这怎么行,大父,我今天来不是和您商量,是来通知您,交田地没有条件可讲,必须按照政府要求的时间全部交出去,到指定时间没交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不好看。再说了,交出去之后又不是家里没有田地了,政府还会统一分的,只是可能比之前田地少一些了。有困难咱们克服克服,红薯、玉米都种起来嘛,问题总能解决嘛。”
乾坤又转头对乾进说:“大哥,你再劝劝大父,兄弟我今天把该说的都和你们说了,现在的形势你清楚,我只有一句话,早交早好。”
话罢,乾坤不再多说,和一起来的工作人员又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乾坤走后,启贤长叹一声,乾进心怀愧疚地说:“父,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之前做保长的差事,或许现在还有商量的余地。”
启贤摆摆手,说:“不怪你,谁知道国民党倒台那么快,再说了,乾坤是站对队了,家里的田也得交,都一样。乾坤说的我是听明白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不一样了,让我再想想吧。”
这天,启贤抽了许久的黄烟,任谁说话也不理,第二天起了大早,去家里的田地再走了一遍,回来后让乾进把田地交了,自己则不言不语去山上割草喂牛。
(二)冻雨意外
启贤家交田地不久后,又分到了一些田地,如果说之前家里种的都是良田的话,那现在分到的真是一言难尽,要么是犄角旮旯里的瘦田(注:当地方言,和良田是反义词),要么是水上不去的旱田。
启贤宽慰家里,说:“没事,我没大本事,侍弄田地是一把的手,再差的田地只要人勤快总能种成良田,现在田地是少些,我们把家门口的田地插空种一些,总能填饱肚子,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最重要。”
阿江也道:“父,你说的对,我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我们和别人比也不差什么,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
来年开春,乾进媳妇有喜了。启贤夫妇高兴坏了,分田地的不愉快也消散了许多。
春天来了,又是新的开始,一切似乎都要好起来了。正月后,皖西县下了一场罕见的冻雨,山上的五针松被压倒了许多,启贤带着阿江、乾进上山弄点木材,等着天暖和了窖点茯苓。
几人上山后,山里已经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不仔细看以为覆盖在树上的是雪,细看才知道全是冰凌。乾进不禁诗兴大发,赞道:“冻雨笼山秀木冰,斜阳侧镜远峰澄。罢妆群玉褰云障,宝髻珠花几万层。”
启贤骂道:“别吟诗作对了,赶紧干活。这些好木头,看来今年种茯苓要发。”
几人说干就干,枝干锯成能拉的动的长段分批拉下山,枝丫按扎捆起来整齐地摆成一堆,待晒干后挑回去当柴火。
干到太阳正中了,阿兰唤他们回去吃饭,忽见一山羊从身边蹿过,阿江下意识就去追,没追几步身边的一棵大树突然倒了下来,直直地压在身上,阿江“啊”没了一声后立刻没了声响,听到的只有大树倒地的破碎声。
启贤、乾进一边大呼:“不得了,出事了。”一边赶紧去看阿江,发现已没有了气息。
阿兰听见山上巨响和家里的呼声,急忙跑上山来看,见到阿江已直挺挺地躺在父亲怀里,父亲一边抱着他,一边锤自己:“我苦命的阿江,我不该带你上山来啊,不该带你上山啊。”
阿兰一下子呆住了,似是不相信一般,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待走近摸了气息后,瞬间泪如雨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听到父亲和乾进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的耳朵似乎听不见了,只觉得自己哭得喘不过气来。
突然,阿兰听到刺耳的锣鼓声,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自家的堂轩里,家里已经站满了人,阿江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道士已经在敲锣念经,可怜的江兰在家里人的指引下一遍遍地随着道士的经文磕头、捏香,烧纸。
小小的江兰似乎还不懂得这些的含义是什么,只是懂事地按照家人的指导去做。
阿兰一下子崩溃了,抱着江兰去磕棺材板,家里人赶紧拉起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阿江也不闭眼睛,江兰还小,以后还靠你呢,你要是再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是啊,江兰,我们的江兰,她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丢下她,战场上你都回来了,为什么刚开始过安生日子你就不在了?为什么?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农家的丧事要持续到百日后,头七、三七、五七、七七、百日都要上坟烧纸。来不及收拾悲痛的心情,农忙就开始了。
阿兰清醒的时候不敢闲着,大早上起来就洗衣、做饭、采茶、种菜,直至忙到深夜累的不行才能睡着,却仍然在凌晨惊醒,惊醒后又会想起种种就再也不能入睡,闭着眼睛眯到天亮。
(三)阎王面前隔层纸
启贤一家在浑浑噩噩的悲痛中过了大半年,乾进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新生命的即将到来让一家人又多了许多期盼。
农历八月十四晚饭后,乾进媳妇隐隐肚痛,小媳妇脸皮薄,也不敢吭声,吃了饭就到房间休息了,娟子看她晚上没吃多少,准备到房间看看要不要再弄点合胃口的吃的,走到房门口就听见痛苦的哎呦声,娟子心下一紧,上前一看,被褥已经湿了一片,赶忙大呼:“乾进,赶快去接接生婆,怕是要生了。”
接生婆还在临近村,乾进心里急,跑着去了。接生婆一家已经睡了,敲门等开的时候急的直搓手,接生婆起来后,急急忙忙地搭了件衣服,拿起箱子就走。
等到的时候,乾进媳妇已痛的忍不住大叫了,产婆对娟子媳妇说:“你坐在她身后,让她的手抱住你的腰,痛的时候抓住你的腰使劲,我在前面帮她顺。热水、剪子都准备好了吧。”
产婆又温和地对乾进媳妇说:“来,孩子,把腿抬起来使劲,越痛的时候越使劲,等不痛的时候就歇会儿,痛你就喊出来。”
产婆慢慢地把肚子往下推,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娟子只觉得媳妇的力气大的惊人,腰都要掐断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到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啊”的一声,马上就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和产婆兴奋的声音:“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男孩子。赶快把锅里的热水拿进房里来。”
娟子正准备起身,又听见乾进媳妇的咳嗽声,咳嗽后就开始没有意识地抽搐,任怎么叫、怎么掐人中也没有反应。
前后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抽搐结束了,一摸,已经没有了气息。
娟子心下悲凉,无力地走出了房间,等在房门口的家人焦急地问里面情况,娟子摆摆手,用尽了所有力气挤出两句话:“生了个男孩,乾进媳妇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说完,身体不受控制地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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