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娃家乡在长江中下游南岸,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值雨水丰茂的暑假。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清晨,还是一片骄阳似火,半上午,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团乌云就把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只消一两声雷,大颗的雨点就从半空中掉落。常常是跟着爸妈下地干活,一阵莫须有的风吹来,妈妈就赶紧叫唤着让巴娃回家收稻,那晾晒在门前稻谷场上的稻子是家里一年最重要的收成。于是巴娃就没命地往回跑,用木头锨子打打转把稻谷拢起来,形成一个小谷堆,再用大竹扫把把周边薄薄一层的稻子扫在一起,最后用竹篾编制成的土软(方言,像簸箕一样的劳动工具,比较大,一个成人双臂抱着往前一推就盛了满满一簸)把稻子盛进一个个蛇皮袋里,力气小,装半袋就往屋檐下拉,半袋半袋地立好。有时候能赶在雨点掉下来之前把稻子收好,有时候稻子也难免吃进去几滴雨,偶尔情况下暴雨来势凶猛,一家人齐上阵,也会被冲掉一些谷粒。这时候,家里大人也不会过多指责,因为巴娃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整个衣裳都汗湿着贴在了身上,脸颊上,脖子里,手弯处,有褶的地方全部塞进了满满的黑泥,那是稻谷壳的碎末拌着灰尘和着汗水,在劳动的一起一落一伸一屈等等动作下揉成的泥点、泥条和泥块。这是祖祖辈辈的农人们和天相处过程中,留下的妥协,天有赏你的时候,也有罚你的时候,风调雨顺常怀感恩之心,经受雨雪也能忍耐克制,只是顺着天意,稳稳地在土地上工作着。

根子,也就是巴娃妈妈,是一个勤劳勇敢、热爱劳动的妇女,在土地里,她能找到无穷的成就感。看着一垄一垄的庄稼在她的手里变得齐整、青绿、金黄,她都会产生无穷的动力。插秧这样反人类的工作,她却做得轻巧愉快,成为村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忙季,谁家的双抢先搞完,会去帮一帮落后的人家,都是靠天吃饭,农村里的人没有竞争、只有合作。这个帮忙会在下一次另一家忙时还回去。一天为一个工时,你帮我一个工,我帮你一个工,称为换工。巴娃妈妈就是那个常常被人请去换工的女子,因为手巧、因为勤快,巴娃妈妈给别人干一天做的活,远远多于其他妇女到自己家干的。巴娃觉得不公平,妈妈却乐此不疲,可能正是这样,她才有了那样的好口碑吧。

只是,妈妈的勤劳能干不该希冀传递到巴娃身上。从小到大,只要放假,妈妈总会把巴娃带在身边,下地插秧、割稻、拔草、灌溉……希望像她的妈妈一样培养出一个能干的女儿,成为庄稼好手。不知道是妈妈错了,还是巴娃不对。随着干得越来越多,巴娃越来越觉得农活苦。一年最热的天,最需要下地;一年最困的日子,需要起最早的早;一年当中蚊虫最多的季节,最需要去水草处劳作。而这一切,弟弟都可以不用参加。太累与不公,巴娃的心有了隐约想寻的其他可能性。她喜欢学校,喜欢和同学在一起,喜欢老师上课的样子,总之,巴娃喜欢上学。

站在生命的两端,出现了两种生活:一种是坐在干净舒适的教室里学习知识,一种是拖着泥巴腿在烈日下劳作。巴娃毫升悬念地选择了前者。所以,当录取通知书告知家人巴娃需要去往县城读高中时,女人根子是无比崩溃的,她觉得天反了。

一开始,觉得不可置信,不相信巴娃能考上高中,整个村里就没有孩子上完初中还要上学的。然后是,崩溃,供两孩子上个初中就难得要死,一年要少卖几百斤稻子,一家人除了混个饱什么收入都没有。再后来,是破口大骂。

“本来想着上完小学,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可以了……结果,说义务教育,谁的义务?给吃给喝,还要义务给上学!……为了不犯罪,也让你上了初中,你没出息的还要比别人多上一年……上就上了,现在还想上高中,上什么高中,家里哪有钱给你?!”妈妈一边骂,一边抹眼泪,一边控诉,“我一辈子只进了半天学堂门,你外婆就给我拉了回来,一个字不认识,但是妨碍我好好过日子了吗?这个村里,我家地里比谁家地里的草深了,我家俩孩子比谁家孩子穿得破搞得脏了?!要不是你爸家太穷,你爷爷一个子儿没给你爸留,还给你爸留了一屁股债,我何至于到现在还住这样的土坯房。巴女啊,你不能想想,我们家还不盖房子吗?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所有盆罐都要用来接雨,睡觉的床上都有用塑料薄膜盖着;下雨我都不怕,我最怕刮大风啊,我怕把房子刮倒了,怕房顶被风掀掉了呀……呜呜……”一把鼻涕一把眼睛,一手揪鼻子甩鼻涕一边揩眼泪。

第一次,巴娃体会到了心碎的感觉,心疼母亲,从小到大,妈妈的眼里更多的是弟弟,可是巴娃的眼里更多的却是妈妈。她知道妈妈是怎么用汗水换口粮的,她知道妈妈是怎么在烈日下用口哨唤风来的,她知道妈妈的背是怎么一点一点地弯下去却难以直起来的,她能记得清每一次妈妈劳作的背景、汗湿的褂子、被油烟呛得睁不开的眼睛。勤劳的母亲,何尝不让巴娃的心疼,何尝不想陪着她一起干活,以减轻她生活的重担。但是,不行!巴娃不想成为妈妈,也不希望妈妈成为外婆,巴娃不是妈妈,妈妈也不应该是外婆,巴娃没有妈妈的好身体,妈妈不会有一个外公那样的老公。巴娃想上学,喜欢上学,不想打工,不喜欢种地。看着家里破旧的房子,朝西的三开间,夏天里每一个房间都热得像蒸笼,左边爷爷住的,右边是父母的房间,堂屋里除了一个破旧的条台和一个八仙桌外,在东南角还有一个鸡窝(妈妈觉得放在堂屋,总会安全一点,殊不知土墙土坯的屋子哪里贼都刨得动),北边靠墙码放的是一袋袋稻子(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是妈妈一年的盐钱洗衣粉钱,也是姐弟俩的学费)。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就是巴娃出生长大的地方,那条门槛石巴娃为了降温把肚皮趴在上面无数次,那堂间的土地面巴娃对着每一个土坑自言自语过,刷着一层薄石灰的墙面斑斑驳驳,掉了石灰的每一块图案都是巴娃眼中奇妙的人物、动物和植物的形象。巴娃也想有新房子住,巴娃也知道妈妈的愿望。只是妈妈还有一个愿望,巴娃后来才知道。

在给不给上学,能不能上学的拉扯上,男人来女一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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