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在晨时,窑洞内唯一的柴棚里的烟气又有些刺鼻了,人们在睡梦中,仿佛还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息——
“谁生火了?”
但不是全寨的人们都如此。土匪们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看看那上面写的,是否是“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屋也须求黄大仙,迎吉利。不甚在乎地坐在寨外吸烟的不过几个与三流子离得近的,这在二当家眼中算离奇。
昨日经孙笑川这么一闹,气氛倒是缓和不少。
“你竞瞎捣乱。”三流子卷起烟叶,话语中底气不是很足。
“寨子,就此平了,”孙笑川说,“不是你让我出主意,帮个忙。这会倒怪我瞎折腾。怪了!难不成我给你压服?你不看看我行吗,你呢?倒不如就此改造。”
“改?怎么改呢?本就是一伙流氓……。这还改造!起家的时候,不就靠着四处打劫,现在又要改造了?你倒是拿拿主意。我们往哪里改,怎么个变法?”三流子冒了口烟息,在口中呼出,愤然的说。一口白灼的烟气也扑的一声,融化了。
“三子。要向前看,终是会变的,这世道……”孙笑川说。
“那你得拿个主意……”三流子立刻妥协了。
“三子。”孙笑川突然问:“你昨天的状态可精神。”
三流子睁着眼看了他一会,便萎靡;斜脸的二流子已经扯开嗓门嚎叫起来:
“谁做饭忘息火了,柴棚没给烧喽,想干嘛啊?被逮住,看老子不打你,啧,那柴棚都烧焦了,还咋吃饭?你狗太阳有胆站出来,超你娘……。啧,狗日的……。你太阳你星星个废铁收购站的香蕉扒皮虫?……”
“他咋的了?说的个啥话?”孙笑川有些懵,听不太懂。
“他不哑巴吗?”三流子脸皮抽了抽。
“不是?咋还阿巴上了,”吴二蛋正从北门走出,本是找孙笑川请教的,瞧见哑巴正要焦急的啼哭,忙凑去看热闹,扯着哑巴便问。
“你们都他娘的救火啊,着火了,着火,着火了拽我干嘛呀!救火啊!太阳你娘的!”二流子憋屈的说。
“他不是平日很沉闷么,咋话变得越来越多。他性子本就温驯,今个咋了,谁招惹了。”
“谁惹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吴二蛋更其诧异的问。
“救火啊,你太阳你太阳的,东皮西八的,呀西,死啦死啦地,救火!你狗太阳的,八个压路的救火的斯密达。你狗太阳的救火的干活……”
“他倒是说句话啊!”吴二蛋乐。
“别欺负哑巴!”三流子怒目的笑了起来,“别逼老子发威。二流子人不错。刚认识那会还给我饭钱;就进城那天我都快饿疯了。没办法,没人肯同情一个外地人,给口饭吃,端碗水喝,让我不饿肚子,我那会心慌啊,还死要面,就不下跪,差点就死了。也就遇到他了,一见面就给我一袋银子叫我买饭吃。他说饿了就找他取银子,真的很照顾我。他有着纯良的本性,是个仁爱的人。就从那天起,我抢劫就带着他。本要分他银子,可他不要死命的摇头,就这么分文不取的跟着我。我后来做大了,就带着他。他反正没有妻儿老小的,我带在身边也方便照顾。害,后来不是全寨闹民主?想赶我下台么?就他支持我——哑巴是我的家人,谁也甭想欺负,惹哑巴就是在惹我三流子,谁都甭想!”
“他名也你起的?”孙笑川硬憋着,从喉咙里传出“嘁嘁”的声来。
“叫这名没人敢动他,”三流子嗤嗤的笑,“衙门查起来,也找不着他,哎嘿!”
“你叫他二流子,回你么?”
三流子不在意的摆头,觉得除了“二流子”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没法可想了。
“这才像土匪!”他又用舌尖舔了舔烟末,更快地说,“也就后来才探到,他本是县令候三次子,因不满父母私定婚事,才搬出来。不知道怎么的跟着我就不走了,又过几年。哦,也没过多久。他向我求姑娘,许是馋身子了。你不认识人多么?给他介绍介绍,不都讲那什么民主?不是说,世道变了,将来流行自由恋爱,不搞分配了?你到时候帮兄弟个忙,他性子太软,遇事做不了主张,到时候就给他介绍个性子急的……”
“还是先整顿山寨要紧……,”孙笑川说着,便惬意的出了山寨。
三流子也跟着出去了。二流子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吴二蛋敷衍着,走到土坡下捡起地上掉落的石子来,就在坡上刻画一个小圆连着大圆的线段的下面,增添了一抹圆。
他望见天边的太阳,朝西边缓缓垂下,正对着城镇的方向,播下灼热的火种。
但城镇却阴沉的暗着。
“不懂!去城镇干嘛。”三流子郁闷的问。
一走近医馆,三流子也学着样,挺胸阔背的跟着往屋内走去。本来对医馆有着天然恐惧的二流子,犹豫了一会,跺了跺脚鼓足了勇气,随将追了过去。
如往常一样,苦涩的药味窜了过来,黄的圆脸和蓝布大马褂,只在浓眉底下的细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功夫不眨眼,并且还含着惊惶的神情。
孙笑川看着摆在案前的纸包缠着块粗布,心中念叨:那该是备好的。
也不多说,只凑近一嗅,笑着将纸包提伶起来。
大夫看着有些恐慌,暗自观察着几人的脸。
“你看什么?”二流子走上一步,诘问了。
“这位爷是……”大夫低声,颤着说:“拿错药了。你看,这这个,哑,哑巴,该吃别,别的,药,这是,给香果,吃香果的人,准备的。不该……不该。不该给哑巴吃,我给你重开副……”
“你骂谁哑巴!不想活了老东西?”三流子轻蔑的笑了起来,“你活腻歪了,敢叫他哑巴,我撕了你的嘴!”
“等下。”孙笑川近前盯着大夫。
这药方愣是没人见过,怎得他这就有,随后咽下口水,问:
“这药,哪来的?给谁送?”
“你若说实话,今或许饶你一命。要么,我拿你做药引。给那人掺进去。”孙笑川怒声喝道。
他两眼更发出凶煞的光来,钉一般看定大夫的眼,使大夫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老实说。”孙笑川当即转为一副好脸,但接着就阴森的说,“老骨头,别让我给你拆喽!骨头熬成汤,肉剁成泥。”
“你浑身都是宝贝。”
大夫便缩肩耸背的耷拉下脸,低头沉吟似的打着哆嗦;三子也就走上前了,问:
“你认识我?那你更得想好了。别犯傻,该交代的不许漏,我还能给你留个全尸。若是敢耍诈,我杀你全家。别耍心眼子,听懂了吗?问你呢?”
大夫只是缩着。
“你不敢说,现在就得死。”他忽而又现出阴鸷的笑容,邪异的钉住大夫,冷声问:
“撬嘴这块我有的是花样。我先来这么办,再那么办,最后我再?你想好。”
“你惹不起……”
“……”
“你惹不起!”
“那么,就用那个法子来。”三子转脸向屋外一瞥,沉静的说。
“我说!我说,我说,我说,我说,我说,我说……别!”
“什么?”三子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说。”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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