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邻的两个年纪稍长,步态慵懒,毛发细软枯暗,目光却锋利如刀;

六个身材相仿的青年分列汗青左右,高举火把的同时,空无一物的右手也托在半空,它们走得相当快,上半身却保持不动,平移向前;

身后那侧是两个五官稚嫩的少年,背上的兽皮袋鼓鼓囊囊,但它们神情自若、气息不紊;

最后一个尾挂树梢,身材矮小,四肢精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动作倒很是迅捷。它就是那个诱饵,那个排头兵,原来是发育不良的侏儒斥候,汗青暗骂。

花臂猿们在距男孩七八步的地方停住,随后冷漠地打量火光中的待宰羊羔,一言不发。半晌过后,年长者之一似乎注意到什么,贴身同领头耳语。

对面的汗青默然忍受视线的扫掠,摊开空无一物的双手示弱,露出无辜的神情表达屈服,活像穷途末路而放弃挣扎的罪犯。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引发误会,招致冲突。

(冷静,孩子,保持冷静,它们应该只是对我感到好奇,并非真想发动进攻。)

他一边揣测对方意图,一边思索脱身之法。哥哥汗橙曾告诉他遇见野兽时可以大声吼叫,噪音能呵退大部分不速之客。但汗青明白这招用于眼下只会适得其反。

(千万记住了傻小子,它们不是野兽,它们拥有智慧,如果你的行为被曲解为嘲讽,那么一切都完了。沟通才是唯一正招。)

窃语只有几句,很快临近尾声。

硬线条不耐烦地点头,长者识趣地退回原位。

他看到它们又看向自己,但这次的视线尤其集中,刻意在他身体的几处停留。

它们在寻找什么,在确认某种东西,似乎能够左右它们对我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呢?汗青不解。没时间给他思考,领头猿最先停止凝视,显然已有答案。

它开口道:“举举,举,举举。”

声音低沉有力,仿如擂鼓鸣击。

是试探?还是示威?男孩犹疑,但不论怎样,他都必须表明自己友善的立场。

(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迷途旅者,人畜无害,尽管放松戒备吧,毛脸大块头。)

“你们好,我的名字叫……”他平和地抛出橄榄枝,话说一半才发觉用的是汉语,犹豫片刻后索性一口气讲完,“……汗青,我没有恶意。”

(我真是个笨蛋,竟然企图用人类语言同猿猴聊天哩。)

然而对方很快回应,仿佛通有灵性。

“举举,举,举举举举,举举——”这次的节奏铿锵明快,彷如电报。

(它听懂了!它听得懂我说话!汗青又惊又喜。)

他知道在这场被称作“历史调查”的时空旅行中,偶遇一些现世未知的生物并不稀奇,毕竟历史之河源远流长,总有短命动植昙花一现,不留下一丝痕迹。

(但遇到能理解人类语言的智慧生物还是头一遭,况且……倘若随行的同伴说的不错,时空门将二人带回了史前年代,那么眼前的花臂猿便极可能蕴藏人类起源的秘密,甚而正是人类的祖先。)

祖先啊,汗青不禁动容,他想起那晚汗橙对旅行的感叹——不论是楼宇还是宫殿,江流还是山峦,财富还是权力,时间总是冲垮一切,毫不留情。

然而基因却是例外,男孩心想,双螺旋就像一条追逐永恒的坚韧的绳索,串联起无数短暂的瞬间,在时间的急流中顽强存延……

(而今,23世纪的人类业已破解永生密码,他们中的一份子逆流而上,横跨万千岁月完成了文明的首尾交接,多么浪漫,多么惹人动容。)

汗青热泪盈眶。

感动之余,男孩更加好奇对方说话的含义。

此时的他浑身包裹使命感,不甘心联结两个时代的第一句话被草草忽略。

既然能听懂汉语,说明它们的语言同样具有逻辑,而逻辑正是翻译的前提!

于是他调出“次脑”的语言志模块。

(会是什么呢?)

他满心期待,几乎忘记了弥漫在氛围中的压抑。

(一声招呼,一句介绍,还是一份邀请?)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自诩囊括地球上一切物种交流方式的语言志,却未能匹配到合适的模型,初步处理后的内容也依旧难以理解、词不成句。

“再说一遍好吗?语速太快了,我没听清。”汗青祈求。一定是样本太少的缘故。

硬线条果然照做,没有分毫犹豫。

这回语言志花了更多时间分析,终于得到答案,语音、语法和十五世纪川藏地区的一种类人猿异曲同工。

于是,他听见电报声在脑中逐渐化作男人音色。

“你破坏了圣树,灾难将至。”它平静地说,腔调同面部肌肉一样严肃。

“你破坏了圣树,灾难将至。”汗青认真地把每个字,甚至连同它的笔划都重复了一遍,而后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的愤怒,顿时惊恐万分。

不!他无声呐喊,这既不是招呼,也不是介绍,更不是邀请;而是一句埋怨,一句指责,一句不容置喙的审判!

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却想不通两个素未谋面的个体间能产生什么冲突。指责的内容也同样泼得男孩一头雾水——无论是圣树还是灾难,他一概不知,闻所未闻。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初来乍到,没见过什么圣树。”他急切地争辩。

回复他的是先前的长者:“你身上有圣树树脂。”边宣布边夸张地咧嘴,亮出尖利的獠牙。

“树脂树脂,一处不止。”另一个长者补充,激动地挥舞火把,像是在助威。

树脂?汗青恍然大悟。

他早该想到,自己光临这个年代以来便只和一棵树打过交道。

那时他用自由落体毁坏了它,它则挥洒擦不掉的粘稠树脂作为无声报复。

眼下,原本蓝色的擦痕正在摇曳的火光中轻泛紫红,仿若一副副万圣节的鬼面。

(很显然,那棵被我砸断的巨树便是长者猿口中的圣树,它的树脂告发了我,将我是罪魁祸首的事实公之于众。)

汗青疲惫地想。

(如果那棵巨树是它们的信仰,那它们将如何处置我这个后辈?痛揍、火烧还是用牙撕成碎片?)

冷风掠过,男孩随即寒颤。

寒意催生冷静,冷静促进思考,思考则纠正态度和策略。“若被近身,以腕相击,皮肤是最可靠的拍档。”汗橙的告诫总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宛如晴天霹雳轰醒梦中人。

(对啊!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身上可到处是产自23世纪的高科技!)

和所有的历史调查员一样,汗青的皮肤由经改造,能将受到的所有形式的电磁力,像太极一样均摊全身。除非每寸肌肤都驼上一头成年非洲象,否则任何刺激都将不如蚊虫叮咬。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刀枪不入。

历史调查要求参与者尽可能真实的体验、还原过去,因而设计之初便保留了五感器官——手掌和脸庞的暴露。

除此之外,调查员还有另一项用于自卫的手段。

那是一枚半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嵌在人的后脑里。

人们通常管它叫“次脑”,因为它不仅是座涵盖人类所有文献的图书馆,还能像相机一样记录下调查者的一切经历和感悟。

只是为了防止记忆篡改,读取数据的权限不对使用者公开。

次脑能让调查员更快融入不同时期的社会,从而降低招致人祸的风险。

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想起这些,汗青不免觉得可笑,先前疑神疑鬼的自己竟如此契合同伴赠与的“晕羊崽”称呼。

如今安全得到保障,自信油然而生,急切渴求证明自己的男孩,瞳眸间又燃起了名为勇气的火焰。

尽管来吧,他将双手叉在胸前,暗自叫嚣,让我崩掉你们引以为傲的獠牙。

只是,他猜错了花臂猿的攻击方式。

硬线条怒喝一声,冲突就此开始。

分列男孩左右的青年猿们陆续弓步向前,舒展身体,作投掷状,蓄势待发。

其中一个颧骨凸出的动作最为干练,它低吟一声,似在念叨某种咒语,上一秒空空如也的右手,眨眼便凝结出一颗网球大小的黑色岩块。岩块表面光滑,拓下的焰影轮廓清晰。

高颧骨猛力挥掷,岩块如同子弹一般划破火光,笔直朝活靶汗青逼近。

若非岩块在视野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汗青还以为那是幻觉。

(凭空生物?绝无可能!)

他难以置信。

但那是真的。

二者距离不到三尺时,他几乎嗅到了空气被剌伤而散发出的血腥味,于是匆忙转背抵挡。

岩块击中左侧肩胛,反弹冲天,切割树叶,折断树枝,顷刻融入夜色。

(什么?)

第二块紧接而来,目标仍是眉心,汗青本想用相同方式闪避,然而岩块在空中不可思议地拐弯,竟依旧直奔脑门,迫使他将脸埋进肘腕。

(怎么回事?)

第三块和第四块同时发射,体积更大,速度更快,分别撞击男孩胸腹,炸响迸裂,化为齑粉。

然后是第五块……六发子弹悉数出膛,无一脱靶,然而汗青躲在“龟壳”之下,毫发未伤。

他仅仅被一句话噎住了喉咙。

(难道它们会使用魔法?)

攻击暂时停止,汗青好奇地露出半只眼睛。

狭窄的视野中,他看到领头神色严肃的凝视,耳语者在深思,助威者在舞蹈,青年们岿然不动,少年们则是满脸惊奇,侏儒……侏儒爬得更高,摇头晃脑,像是在放风。

他以为它们打算放弃,领头的再次吼叫宣布那是妄想。

青年们重新整装,这一次的策略显然不同。

它们连续丢出岩块,控制着使其盘旋于空,迟迟不落。

久而久之,飞石汇聚成串,带动空气,形成飓风,宛如一堵流动的城墙,将汗青死死围住。

不知何时何处进攻,就无法应对。

困于风眼的男孩猜出对方意图,却不知如何破解。

更糟糕的是,当他脑海鬼使神差地闪过一帧不幸遭重而面日全非的画面后,好不容易筑起的脆弱自信顷刻间便崩解了。接着,恐惧死灰复燃。

(既然躲不开,那……)

突围还是反击,两个念头同时产生,都将有不错的成效。

然而汗青稍稍犹豫,选择权转瞬即逝。

恐惧完全接管身体,想法和行动分道扬镳。

岩石弹骤雨般袭来,男孩只得穿山甲似的蜷曲于地。

花臂猿们一拥而上,汗青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

(噢,汗青,你真是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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