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塌,要比寻常塌略高些,据说是母亲在父亲还宠爱她的时候央父亲专门为她而制,此时下面摆了许许多多不常用的什物。难得见到主君,玉姬怕主君见到他,竟把他赶到了塌底下,叫他不许出声,又拿其他摆件挡了起来。他在下面趴了一夜,听着塌板传来的咯吱声,混杂着父亲的笑骂、母亲的哀嚎以及各种他听不明白是什么的声音。他又冷又怕,周围一片漆黑,身上硌得生疼,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上面不再传来动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父亲走了之后,他才被乳母从塌下面拖出来。令他惊讶的是,母亲脸上竟有了一丝笑容,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红晕,对他也温和了些,给他讲了许多初见父亲时的故事。可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母亲就又变回原本那个整日望着院门唉声叹气的女人,偶尔咒骂他,也咒骂她自己。
他觉得父亲又可恶又讨厌,一点不想再见到他。奈何在母亲眼里,那个人几乎是完美的。他也怕跟母亲呆在一块儿,时常偷跑出去,努力使自己不被发现,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只要乳母不提起,母亲很少问他在哪里。
向氏治家不严,他一个人跑来跑去,并不会过于引人注目。毕竟府里像他这么大的小孩多得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也多得是。
上弦现在回想,向莒哪里是因为他而疏远玉姬啊?他分明只是喜新厌旧罢了。
他最感谢母亲的一件事,就是她能冒着危险把他偷偷送出来,尽管除了母亲和乳母,几乎没人在乎他的存在。他和母亲一样成为了一名舞姬,然而他决心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不要对他人动情,更不能因交付真心而变得卑微。
然而在宣盛面前,之前许过的毒誓似乎全都化作了烟尘一点点消散。
上弦其实很早便见过宣盛。
在他还在向府偷偷摸摸讨生活的时候,尽管出门的次数不多,他却很喜欢到父亲嫡子的院子里去,不为其他,只是因为每次去时,那个屋子里都会有夫子教授功课。他打扮得灰扑扑的,躲在墙角与草木之间,听得津津有味。可没过多久,他就被发现了,一开始只是侍女驱赶,后来嫡子竟自己出来,拿竹简砸他的脑袋。通常情况下,他溜得快,不会被逮到,顶多是被母亲发现不见了踪影,回去挨一顿训斥。然而这次他逃跑时,刚出门,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跌倒在地,抬头一看,便见一个英气非凡的少年挺立在面前。
他记得当时那少年问嫡子,为什么追赶他。嫡子气冲冲地说他偷听他上课。只见那少年笑了一笑,道:“爱读书是好事,学得好了,将来为我盛国出谋划策。”
“他是个不知哪里跑来的野孩子,地位低贱,如何能对国家有贡献?”嫡子不服气,反驳道。
他记得那少年说:“人以贤才论贵贱,有本事的人才配位列朝堂。若空袭高位而对国家毫无作用,与酒囊饭袋何异?”
他忘记后来自己是怎么逃掉的了,只记得当初少年那笑脸,那身姿,明媚灿烂,如日光般耀眼。
出了向府,他读书竟变得容易多了,先是跟乐坊使学了文字书写,后来暗中结交了太傅,又于城中遍访长者,偷偷借来不少书简,渐渐掌握百家言论。再后来,他身体长起来,舞技也足以登上宴会表演。在盛宫的一次宴乐中,他看到席间南向而坐谈笑风生的贵族少年,正是多年前那位给他思想启蒙的那个人。后来他才知道,那位是盛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宣盛女公子,那次宴会正是女公子得胜归来的庆功宴。
上弦想,若能得到她的赏识,那么他就有望摆脱娼妓的身份,像她曾经期望的那样,成就一番事业。
从那时起,读书就不再只是一个兴趣爱好,而成了一个为达成目标而不得不做的手段。他要成为那个人的幕僚。
他也尝试过通过舞姿吸引她的注意,但是她似乎对此视而不见,也分毫不记得她曾见过他。原本他也喜欢跳舞,可渐渐不再提得起兴趣。当上弦发觉自己越发失控时,他猛地意识到,他对那个人的感情,似乎不仅仅是想受到重用而已。
他害怕重蹈母亲的覆辙,因此他不能沉沦下去。他要成为对她有用的幕僚,要长久地留在她身边,让她觉得他不可缺少才行。而这些,一个舞女是不可能办到的,一个只有痴心的舞姬更不行。
西北的战事,让他看到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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