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如一块巨大的黑幕笼罩着杭州漕运码头,江风裹挟着寒意,呜呜作响,似在诉说着此间的压抑与不安。那一艘艘粮船静静地停靠在江边,桅杆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织造局”几个大字,散发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息,而此刻,这神秘中更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紧张。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气氛几近凝固之时,不远处突然有船被人烧了,那熊熊烈火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火舌肆虐地舔舐着船身,伴随着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码头上顿时一片混乱。人们的惊呼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原本对峙的局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更加复杂。
包政见状,眉头紧锁,心急如焚,可眼前朱千等人的行径疑点重重,若轻易放过追问,百姓的田地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当机立断,扭头向吴海吩咐道:“吴千户,那边船只起火,形势危急,你速带些人手去救助,这里我继续盯着,定要问个明白。”吴海深知此事刻不容缓,当下领命,点起一队亲兵,朝着起火的船只疾驰而去。马蹄声急促而杂乱,扬起一路尘土,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包政旋即又将目光如炬般投向朱千,面色冷峻,声音沉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声质问道:“就算是奉旨赈灾,我还是要问为何穿纻罗丝绸,明白回话。”话语掷地有声,在这嘈杂的码头之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尽显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丝毫不为周围的乱象所动。
朱千却并不回话,只是扬起双手拍了一掌,那清脆的掌声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某种隐秘信号的传递。
紧接着,大船舱雕花门扇里缓缓走出那个管事,其后跟着四位艺妓,她们身姿婀娜,却难掩风尘之色,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莲步轻移,摇曳生姿地朝着朱千走来。第一个托盘托着一顶六品纱帽,帽上配饰精致,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尽显尊贵;第二个托盘托着一件六品中宫官服,锦缎质地,刺绣华丽,透着不凡;第三个托盘托着束系官服的那条玉带,玉质温润,雕工精美,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第四个托盘里托着一双黑色缎面的官靴,靴面光亮可鉴,仿佛能倒映出人的面容。在管事的引领下,四艺妓将四托盘都捧到了朱千的身前,这一场景在简陋的码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似是刻意为之的一种炫耀与威慑。
朱千微微抬眸,目光从那些托盘上一一扫过,而后看向包政,神色淡然,仿佛胜券在握一般,缓缓开口道:“大洪律法,商人不许穿着纻罗绸缎,我却穿了。为什么,你给包老爷说说。”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把这难题又抛回给了包政,似是等着看对方如何应对这看似无解的局面,嘴角还隐隐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那管事轻应一声,旋即提高音量,大声说道:“天佑三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朱千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朱千六品功名顶戴。”声音洪亮,在江面上回荡,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有力,仿佛在宣告着一种无可辩驳的权威,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愣,未曾想到这朱千背后竟有着如此深厚的宫廷背景,牵扯到司礼监这等要害之处。
包政听闻,不禁微微一怔,心中虽早料到朱千身份不简单,却也没料到还有这般由头。他望向那四个难掩风尘的女子,再看向她们托盘中的纱帽袍服玉带和官靴,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强行收敛了。在他看来,这等行径不过是借权势之名,行苟且之事,将朝廷名器当作儿戏,实在是可恶至极。他转望向朱千,冷哼一声,却并未言语,只是那眼神中的鄙夷与不屑愈发明显,似要用目光将对方看穿一般。
朱千见状,脸上依旧挂着那淡淡的笑容,似是对众人的反应颇为满意,又接着说道:“虽说这个功名是先帝天恩特赐,朱某平时也是从来不敢穿戴,毕竟不合大洪朝的祖制。”说到此处,他的声调清朗了起来,透着一种别样的自信,仿佛找到了足以支撑自己的有力说辞,“可既然先帝赏了我功名,我就不只是一个商人了。这也就是朱千敢穿纻罗绸缎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包老爷认不认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包政,眼神中既有挑衅,又有一丝期待,仿佛在等待着对方无奈妥协的那一刻,好让自己顺利掌控这局面。
包政听闻此言,心中怒火中烧,暗自思忖:祖宗成法,国家名器,竟能通过太监直达皇上擅自改了,滥赐商人,还逼着自己认可,可见大洪朝太监官员商人勾结营私已到何种地步!面前此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田地,还敢如此招摇轻狂,实在是欺人太甚!他越想心中越是愤慨,可外表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冷静,深知此刻若被情绪左右,便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直望着朱千的两眼,目光深邃而锐利,仿佛要穿透对方的伪装,看清其内心的真实想法,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才自己说了,先帝这样赏你功名顶戴并不合大洪朝的祖制。现在是不是要我认可你这句话?”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直刺问题的关键所在,不给对方丝毫回旋的余地,尽显其刚正不阿、坚守原则的品性,让周围的人都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朱千纵横商场官场多年,与大洪朝诸多厉害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可如此机锋逼人的官员,却还真是头一遭遇到。遇强愈强,向来是朱千的过人之处,何况此次前来本就是背水一战,遇到这般强硬的对手,一路上的惆怅失落瞬间被对方无形的机锋激化成一决高下的斗志。他又笑了,那笑容中却透着一丝冷意,答道:“三年了,每次见到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够替我将官服品级还给朝廷的人了。包老爷,饥民待哺,粮米在船,这才是大事。朱某是不是该穿官服还是该穿纻罗绸缎可否过后再说?”他试图以灾民急需粮食为由,转移话题,避开这关于身份与律法的尖锐质问,想让包政顾全大局,不再在这等“小节”上纠缠,好让自己摆脱这被动的局面。
“不可。”包政断然答道,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个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今日之事,关乎律法尊严,关乎百姓生计,绝无含糊的余地。”他的目光愈发坚定,心中已然下定决心,无论对方如何狡辩推脱,定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绝不让这些人借着权势肆意妄为,损害朝廷与百姓的利益。那凛然正气,让周围的人都为之动容,百姓们更是对他投来了敬佩与期待的目光。
朱千见包政如此强硬,心中暗恨,却又无可奈何。他深知今日若不依从,怕是难以脱身,权衡再三,只得咬了咬牙,朝着那管事和艺妓使了个眼色。那管事会意,赶忙指挥艺妓们将托盘放下,上前伺候朱千更换官服。朱千一脸不情愿地脱下那身纻罗绸缎衣衫,换上了那六品官服,穿戴整齐后,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多了几分官威,却也更显虚伪做作,那身官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都沾染了几分铜臭与权势的腐朽味道。
包政见状,微微点头,却并未放松警惕,目光依然紧紧盯着朱千,沉声道:“那现在承认你是大洪朝的官了,是在替司礼监办事。我现在立刻上书给皇上,看看究竟有没有这件事。”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说完便转身,朝着岸上走去,准备即刻着手书写奏疏,将今日所见所闻,以及朱千等人的种种可疑行径,如实禀报给皇上,以求圣裁。
朱千一听,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想到包政竟如此决绝,一旦上书,这事儿可就闹大了,即便自己确有那六品功名顶戴,可这背后牵扯的诸多利益纠葛、不合规矩之处,若是被皇上和朝廷深究起来,自己怕是难脱干系。他赶忙上前几步,高声喊道:“包老爷,且慢!此事何须劳烦圣听,不过是些误会罢了,咱们有话好商量呀。”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跟在包政身后,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与方才那清冷孤高的模样判若两人,那副急切的样子,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慌意乱。
包政却仿若未闻,脚步不停,径直朝着岸上走去,心中对朱千的话根本不屑一顾,他深知若与这些人妥协,便是对律法的亵渎,对百姓的辜负。此时,吴海那边已经将船上的火势控制住了,正带着亲兵往回走,见包政一脸严肃地往岸上走,朱千在后面追赶着,心中便知事情怕是越发复杂了,赶忙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包大人,情况如何了?”吴海关切地问道,目光在包政与朱千身上来回扫视,试图从两人的神情中探出个究竟。
包政冷哼一声,回道:“朱千亮出了先帝赏赐的六品功名顶戴,妄图以此为借口,继续行那逼迫百姓卖田之事。我已决意上书皇上,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决绝与愤慨,让吴海听了,也不禁热血沸腾,当下握紧拳头,大声道:“大人做得对!我等定要与这等奸佞之人抗争到底,还百姓一个公道。”朱千眼见局势对自己愈发不利,百姓们对其意图怀疑颇深,包政又那般强硬执着,不肯放过丝毫疑点,心中虽恼恨,却也知若不使出些厉害手段,今日这事儿怕是难以收场,还会给自己招来大祸。
思及此处,朱千咬了咬牙,向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只见那几人会意,迅速奔至船头,将一面巨大的横幅转至百姓这边并高高扬起,那横幅质地厚实,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奉旨赈灾”四个大字格外醒目,每个字皆用金线绣成,在火把与灯笼的映照下,金光闪闪,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郑重。
朱千旋即提高音量,朝着岸上聚集的百姓大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呀!大家请看清楚了,我朱千今日此番行事,乃是奉了朝廷旨意前来赈灾的呀!绝无半点哄骗大家之意,此前若有让大家误会之处,皆是下面办事之人未能将意思传达清楚,还望大家海涵呐!”说罢,他又朝着周天等人连连挥手,示意他们加快速度发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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