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照川闷声不吭地低着头帮忙折元宝,熟人和他打招呼,他就抬头笑笑,不多说话,然后低着头继续折。居照宽坐在他旁边捧着茶杯晒太阳,唱戏班子换好妆后等待出场。几个女人们正在瓜分居照涛门口的那几块遗产——青菜一爿、芋头两平方、萝卜三排、菠菜几斤。经历了风霜的青菜是青菜中的翘楚,塑料口袋装满后,菜地再也没人打理了,老屋留给了五儿子居竟森。丧礼成了聚会,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议论着居竟森的亲生父到底是谁,有人吊唁后便问:“他是怎么去的啊?”门口的邻居调侃说:“他是激动地,高兴死的。”说完,又认真道:“儿子们给他装空调了,他高兴地一大早就去买黑鱼,早上还看见他在杀鱼呢。唉,他还是没有福气享哦,空调还没挂上去呢,他先挂了。”还有在夸赞居照涛的干女儿,说:“佩娇不错呢,请戏班子,还有其他的费用她还拿了万把块钱呢。”

竹篮子吊在屋檐下,黑的发亮的老座钟停在了记忆模糊的那一刻。院子里扯孝布的声音撕裂清冷的空气。灵堂里,居照英拿着手帕擦着泪,居竟志则发挥他那与生俱来的搞笑天分,他一边给父亲烧纸钱,一边又哭又笑地说:“老头子啊,你把金子藏在哪里啦,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啦,你赶紧托梦告诉我们一声那。”居照英也是转啼为笑地对他说:“你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居照宽看着哥哥的相片,到底还是落泪了。

二驼子、三瘸子、四呆子,老幺妹,兄弟姐妹到齐了,却已阴阳相隔。居照柔在西房间里听着侄女的哭诉后,安慰她说:“没有妈妈在身边的孩子,能不苦嘛。听我三姐说,那时候大姐去世,我妈妈伤心死了,船还没停靠岸呢,她就跳下河了。”居照宁的女儿说:“虽然我现在也是做奶奶的人了,但心里仍然有许多的苦话没有地方说也没有人说。”

居照怀知道哥哥去世的消息后,还没去就已经哭肿了眼睛,徐承栋生着母亲的气,还是不肯原谅大舅舅,也不肯送居照怀她们去参加葬礼。居希平劝他说:“人都死了还记什么仇呢,你看你妈,还没去呢,眼睛都哭肿了。”徐承栋说:“她要哭就哭,自己不要命了,随她。”

晚上,居竟泽说:“晚上,你们就睡我家吧,你们四个一张床,挤挤好睡的。”居子月笑着说:“幸亏我们个子都小。”居晓月忽闻窗外李万琴的声音,她立马轻声地对侄女说:“霏儿,你先去睡,占个床。”万霏儿明白小姨的意思,等她们四个人都躺在床上后,李万琴和四姐李万梅笑嘻嘻地要挤进来,居晓月让出自己的位置,说:“我去睡沙发了。”

孩子性的李万梅一会儿伸展胳膊和腿,一会儿又说:“我有点渴了,晚上菜太咸了。”居希平立马说:“我给你倒。”等居希平钻进被窝时,李万梅又说:“还有没有东西吃啊?晚上菜都没有怎么吃。”说完,又抱怨道:“这个居竟成也真是的,怎么安排的,住都没地方住,现在住在老四家,又这么挤。”居晓月问:“她们没有安排你们住处啊?”李万梅说:“安排我们去住旅店的,我们才不去住呢,这个乡下的旅馆脏死了。”李万琴调侃说:“你都跟俊玲一样了,洼里洼气的。(洼里洼气,方言,对一切事情过于仔细的意思。)”居子月嫌她们矫情都不想搭话,居希平又说:“我包里有饼干呢,你要吃吗?”李万梅高兴地说:“吃呢,拿点给我。”说完,把被子往她自己身上拽了拽,李万琴调侃四姐说:“明儿都跟妈妈一样了,到哪里就是问到吃的。”万霏儿看着妈妈被使唤的样子,气愤地白了一眼李万梅,这一眼被李万琴看见后,李万琴训斥说:“翻什么眼呢?”万霏儿没睬她,居希平连忙说:“她小孩子不懂事。”这话令万霏儿感到一种失望,她觉得母亲总是以牺牲自己的感受而去一味的迁就别人,而居晓月听到后露出一丝窃笑,她正借了李万琴的“刀”去杀一杀侄女的锐气。

第二天,送葬队伍一路走到坟地。居照涛的坟墓就在父母的边上,居照怀看见二老的名字,又坐到碑前像唱戏曲一样的哭着诉着,虽然很夸张,但比职业哭丧的戏班子真情实感多了。居照英含混不清地喊着:“妈妈唉,我的好妈妈,你苦了一辈子把我们养大......”哭的假牙都掉了出来,众人却大笑了,说:“老太没有假牙用了,要你烧给她呢。”万霏儿实在忍不住地露出笑意,问:“为什么哭着还要唱起来呢?”居希平回答说:“她们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你外婆哭丧还要好听。”

途径几个小村庄,蜿蜒几条梦中的河,曾在这场梦里看“红蓼花繁,黄芦叶乱,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如今变成那芦苇的花絮,寻着历史的水声漂泊到了很远的地方——是哪个姑娘在岸上踢着毽子等我?还是母亲的船谣伴我入眠?

“曾经相逢一醉是前缘”,如今又飘然何处?风雨散,年味淡,寂寞却浓稠了。

直到除夕前两天,居希平和女儿回来过年了。隔壁的韦二爹爹今年一个人过年,他在屋内辞先烧火纸钱,又拿着簸箕和笤帚到菜地里给外太祖宗们烧,习俗规矩非常讲究。蜿蜒交错的巷子萦迂着的情意,怕是做了一路的“倒凳子”,唤起了老去的乡民们儿时的记忆。居希平回来的每天早晨,都会为父亲蒸一碗冰糖菜籽油鸡蛋,居照宽说:“你们妈妈在世的时候,只要谁感冒咳嗽了,她就会蒸这个哑巴蛋。”

终于盼来相聚的时刻,今年的除夕夜,三个人吃杂烩火锅。居希平对女儿说:“行李等会儿收拾吧,先吃饭吧。”万霏儿应了一声,然后走到厨房洗手,居希平问:“新的房东怎么样啊?”万霏儿对她说:“没有之前的房东人好。”居希平说:“那边要拆迁了,你不搬也不行了。”万霏儿应了一声,拿着碗筷用热水烫了一下,一边说:“说拆迁说了好多年了,这会儿真准备拆了。”

居照宽摘下黑色的贝雷帽,坐在床边,万霏儿帮他摆好酒摊,然后等着女儿上菜,居希平添了一把青菜、茨菇、豆腐、还有肉坨子笃定地贡献它们的味道。居希平见父亲夹了半块坨子吃着,便问:“这次的肉坨子嫩吧?”居照宽用板牙渥着肉,然后说:“嗯,你做的是山药肉坨子,以前你的奶奶做肉坨子,会放馒头或者糯米,有茶馓的话也会放茶馓,一个是暄,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是那个时候没有吃啊,能打到一点肉就不错了。”这是居希平特意添加了山药糜,做出的肉圆嫩的像肥肉多似的,这样父亲才吃的动,他又说:“你妈妈就欢喜吃山药,还有鱼跟肉做的坨子,现在红宛这边过年,每家桌上都要鱼跟肉做的坨子。”居希平对他说:“你也要吃点肉,不然身体没有营养。我做了很多放在冰箱里,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想吃的话就冰箱里拿出来,自己添些青菜豆腐一起烧烧就行了,有时间她们回来的时候,就让子月再给你做些。”居照宽看着菜,一边说:“够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你爸爸这个人吃菜不来斯,吃饭还是可以的。尤世昌每个星期天下来看我,都要带好多东西,塞在冰箱里都吃不完。现在牙也吃不动了,有的吃就渥渥味,没得吃也无所谓。”说完,他啜了一口酒,弹了弹手上的香烟灰。居希平又制止他,说:“吃饭的时候就不要抽烟了。”说完,居照宽赶紧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居希平在家的时候,居照宽就会有被拘束的感觉。万霏儿故意取笑外公,说:“酒,就是爹爹的‘营养’。”明知是反话,居照宽笑的露出了两颗摇摇欲坠的“老鼠牙”,说:“对咯。”居希平拿了碗筷坐下后,一脸心事地说:“超超这次还恨我呢。”居照宽说:“怪他爸爸。船断的时候,他也不闻不问。超超这个事情我也说过他的,我说你家老子没得用,你也是父亲了,你不把你儿子弄弄好吗,说的也没有用。”居希平心里一直在意侄儿之前对她说的话,她也又气又难过地说:“好好一个孩子弄成这样,小二子对他负过什么责任。超超他自己也不学好,交的都是一群什么朋友啊,那天我听到的,跟人家电话聊天都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脏话,他要是再跟人家瞎混,那以后牢房就有他的一间!要是好孩子,要像学瀚那样懂事的孩子,我巴不得他天天住在我家里。我之前好话也跟他说过,他听进去了吗?”居照宽又啜了一口酒,这口酒仿佛是将他最后的期盼一饮而尽,然后说:“他已经报废了!从此,就当再没这个人。”居希平一直瞩望侄儿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也不知道侄儿怎么就会变成那样的,她感叹道:“他就是昙花一现,唉!”外面是热闹的烟花爆竹声,他们这间屋子却充满着沉重的阴霾,万霏儿缓和气氛地说:“也许他以后会明白的。”聊起儿子和孙子,居照宽既莫名其妙又无能为力地说:“他跟人家小贺也分的了。”居希平没有讶异地说:“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小贺一看也不是要跟他过日子的人。”居照宽原话照搬地说:“他说人家懒,下班到家连个饭都不烧,家里乱的一塌糊涂也不收拾。”居希平见他又准备倒酒,迅捷地抢下酒瓶,说:“你这个酒不要喝了,今天喝的差不多了就行了。”然后继续说:“之前裕如人多好啊,他不要人家。”没有酒喝的居照宽生气地坐回床上,半倚着身子,像个孩子似的地不开心道:“不吃就不吃了吧。”万霏儿问:“爹爹你不再吃点菜啊?”居照宽撒娇又委屈巴巴地说:“你妈把酒收起来了,不给我喝了。”居希平解释说:“我是为你好,你这个身体还这样喝有意义啊?而且你还吃住药呢,这个酒更加不能喝了,平时我在家看不到也就算了,你舀呢个汤喝喝多好呢,酒端上半天了,这个肉坨子还没吃掉。”居照宽立马向她保证,说:“你放心,这个坨子我肯定吃掉,保证完成任务!其他菜我是吃不下去了。”居希平对他说:“其他菜我也不挜着你吃,你吃多少算多少。”居照宽:“嗯呢。”一声后继续说:“按照过去啊,今天是守岁酒,我们以前都要喝到十二点呢,你二姑、三姑、四姑都吃酒。以前过年讲究的多呢,条板要贴‘符’,不是‘福’,门口抵一个大南瓜,寓意肚子不疼,好多好多呢,不像现在,都简化了。”说完,他的气管里发出刺人的声音,歇了几秒后,浓痰堵在咽道,他奋力地咳了两声,接着发出“啊—啊”的声音,歇会儿又重复两次后,才能哕的一声艰难地吐了出来,最后用餐巾纸包住扔进床边的垃圾桶里。

居希平第一个吃好饭,然后问:“给你装饭吃啊?”居照宽说:“饭现在不想吃,吃不下。我为什么吃的菜少,你们不晓得,以前没得吃的时候,我那时候还小呢,姐姐不动筷子我也不动,两条鱼都省着给爸爸吃。那会儿船上的规矩多呢,要是菜烧的不理想,也不能说一句‘不好吃’,跟你们说你们肯定不懂。”于是,他转换了话题,继续说:“你们的大爹爹一个鱼头或者一把花生就能喝顿酒,我是一碟子盐黄豆就能喝一顿酒,现在牙嚼不动咯,没有用了。”提到居照涛,他叹了一口气,说:“提到大爹爹,我就有说不完的苦,我受了他多少罪啊,跟我借钱的时候眼泪巴巴的,鳄鱼眼泪。”居希平走进卫生间,一边说:“四姑早就把酒戒的了,三姑现在也不怎么吃酒,她们现在都有高血压。”说完又端来脚盆,对父亲说:“那我给你泡脚,带你洗过我就上楼了,等你这个酒喝了要两三个小时呢。”居照宽一边脱去鞋袜,一边说:“安,你爸爸不欢喜喝快酒。跟你们讲讲故事,慢慢喝酒呗。我就没有高血压,三高我一样都没有,之前你妈妈生病我不是也查过的吗。但我的身体我也晓得,以后走也是跟你们妈妈一个样。活到73,不死鬼来搀,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了73呢,反正你为我把寿衣准备好啊。”最后这句话,还是十年前周信文在世的时候对他说的,一晃,一句话竟然过去十年了,电视机正回放着《宰相刘罗锅》,他一边百看不厌地听着,一边试了下水温,还不忘感谢大女儿地说:“养儿养女好啊,我现而挺知足的。”居希平的脑海里还是那句准备寿衣的话,她对父亲说:“大过年的,不要瞎说。”当怜悯大于怨恨的时候,不经意之间融化了多年以来的怨恨,就像雪融化进土里。但要与自己和解,她仍苦苦地在土里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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